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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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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隆热心地接受这项任务,并非因为他已转变立场,支持起这场战争来了。恰恰相反,他仍然在内心中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且深信种师道与他是完全一致的。他在这里,或跟随种师道去太原,都不能够再作什么来阻止战争,除非他到东京去和王黼、童贯等伐辽决策人进行辩论。他甚至想得那么远,最好能当着官家的面,与他们廷争伐辽的利害得失,使官家听从他的意见,这样他还有最后的机会来阻止战争,改变朝廷决策。
自信力很强的赵隆,一经产生这种希望,就迫不及待地要求立刻进京。他与刘锜约定了日期,作伴同行,意味深长地向种师道暗示道:
〃主帅如先已到了太原府,千万等候赵某的信息,再与童贯那厮定夺下来。〃
种师道点头不语,这个表情在赵隆看来是像说话般明白的,他默默地表示认可了自己的意见。
十九年前赵隆丧失了妻室,便舍弃自己的家,带着孤女亸娘一起住进部队,在部队中把她养活,从此他就没有了自己的家,同时也割断了和非军事的人间世界的联系。
这个职业老军官的生活是完全、绝对地按照部队生活的板眼进行的,十分简单,却有着严格的纪律性。他自己早就习惯了它,不在乎有没有一个自己的家庭。可是女儿毕竟是女儿,有许多超过军事生活范围以外的麻烦事情要他照顾,她成为他公生活中唯一的累赘。特别当他出去打仗,不能够再把女儿带在身边时,少不得要操点心,把她寄托到同僚家里暂时安顿一下,自己才能脱空身体,了无牵挂地出去征战。可是在另一方面,长期来,父女两个相依为命,女儿又成为他私生活中最大的安慰,那种儿女子的柔情的爱,与军队的严肃气氛格格不入,与他的为人行事也格格不入。这就是说,他摒弃了那种人间的,普通的方式,而用自己独特的硬派作风爱着女儿。没有人料想到在他的铁石心肠中也有一个柔软部分,女儿常常用她的独特方式的柔情打动他这个部份。结果是:他离不开她,她离不开他。
现在他们三言两语就决定了要他把女儿遣嫁到东京去,马扩家住保州,女儿嫁过去以后就要定居在保州,不得和他相见了。要是想到这点,也许他也会感到痛苦。可是,现在盘据在他思想中的那个重大问题,足以排斥一切、压倒一切个人问题。他连想也没有多想一下,马上就跟刘锜约定,后天一清早动身,首途进京。
刘锜诧异了,遣嫁女儿也是人生大事,虽说军队中一切从简,谈不上什么置备嫁妆,饯别亲友,但是化个十天、八天时间,略略摒挡一下家务,总还是必要的。刘锜要他再考虑考虑行期。没想到得到的回答是:
〃今天回家去跟女儿说一声,少不得到几家诸亲好友处去辞辞行。明天收拾一天,后天一早就走,还有什么牵挂、放不下手的?〃
刘锜莞尔地笑了,原来他的老上司还是跟当年一样的急性子,还是跟当年一样,除了军旅大事外,他对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干不了的。
(六)
渭河早已冰冻,舟楫不通,他们只好赶陆路走。但是东去的官道也被漫天大雪封锁起来了。
大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银子般地闪着亮光。
所有光秃秃的树枝,都好像盛开的梨花,这千树万树梨花不仅点缀了树枝,也在漫天飞舞。
那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近在眼前,一招手就会落入他们车马之间的山谷陵丘,平日飞扬浮动的黄土尘埃和重重叠叠的磴道山沟这时全被干燥的白雪松松地覆盖起来,一切都变得臃肿不堪和界限不清了。它们欺骗着人和牲口的视觉,一个不小心就会岔出正道,跌落到同样被白雪松松覆盖着的干枯的涧沟中去,跌得头破血流。因此在这日子里,除了绝对必要以外,很少有人出门。
他们几乎独自垄断了这条官道,稀少的辙痕,又被新的白雪遮没,只有经过好半天,才偶而听到一连串清脆的铃铛声和吆喝声,逆着他们的方向慢慢过来。
他们一起挤在颠颠簸簸的大车里,一任那几匹喘着气、口中不断冒出热气的牲口拖着他们艰难地前进。进程显然是缓慢的。有时车辆一歪,半个轮子就陷进坑洼,这时赶车的和坐车的都得下来,费了很大的劲,托起车轮,端正车身,才能继续前进。有时大车转过一个山坡,正好迎着风口,朔风怒涛般地狂吼着,把浮在表层的干雪重新吹入天空,和天空中的飞雪,混在一起,迷糊了赶车者的眼睛。这时大车就不得不顾着风势暂时转过来避避风头。只有碰到风势较弱,又走在还没有被破坏、比较好走的官道正中,肯定不会岔出去时,赶车人才活跃起来,大声吆喝着,把马鞭在天空中甩得噼啪作响。这不但为了赶车,也为了活动活动身体取暖。
大车周围用粗毡围起来,它好像船帆一样,饱满地盛着风雪,一会儿在这里鼓起来,一会儿又在那里瘪下去。有时,毡幕突然裂开罅缝,朔风就带着拇指大小的雪花飞舞进来,刀子般地割痛着人们的头脸,脖子和手。人们却趁此机会呼吸一口清冷的新鲜的空气,并且从还没有来得及掩盖上的罅缝里看到在眼前延展着的无穷无尽的银色的道路。
在人们的思想中,也延展着无穷无尽的道路。
自从爹告诉她,将要把她送到东京去完姻以后,亸娘就陷入深深的迷惘中。
亸娘是一个在特殊坏境中培养出来的特殊的少女,但她仍然是个少女。
严格地说,亸娘没有体验过一般人所谓的〃家庭生活〃。还在手抱的婴孩时间,她就失去了母亲,由爹带到部队去养大。那时,她实在太幼小了,不明白失去母亲的悲痛意义,不明白她今后一生中为了弥补这个先天缺憾所要偿付的代价。在部队里,她和其他由于类似的情况带来的男孩一起玩耍,一起受到锻炼。在部队严肃而紧张的空气中,在那绝对的男性化的集体中,她是唯一的例外。她是一朵花儿,可不是在暖房里养大,而是受到山风谷雨滋润培育成长的一朵野山花。她受到男伴们的欢迎,她受到士兵和军官们普遍的钟爱,她有点撒野,然而是活泼伶俐的,爱娇的。但是随着岁月的消逝,她逐渐成长为一个少女,她很快就达到并且超过了那个社会所许可的女孩子跟外界接触的最大限度的年龄。这一条铁律是那么森严,即使在没有女性的部队里也没有例外,一道无情的帷幕落下来,隔断了她与外界的接触。人们仍然对她抱着友善的态度,可是无形中跟她疏远了。她又不像其他的女孩,家里有母亲、姐妹、养娘和女伴们,外面还可以和亲戚女眷们走动。她几乎是在女性的真空中生活着,她反复而刻板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她劳动得多么勤快,她应付爹和自己的生活多么简单,多么有条不紊!但在她的意识中,却感觉到这里缺少一点什么东西,缺少一种随着她年龄之长大、特别是为了弥补她的由衷的缺憾所要求的温馨的柔情。
她要求温柔地对待别人,爱抚别人,也要求别人温柔地对待她、爱抚她。她要求自我牺牲,要求献身于人,却不要求别人给她以同样的酬答。所渭〃自我牺牲〃,从最深刻的意义上说来,就是一种不要求酬报的执拗的爱。她把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在爹身上,这不但因为她发现在严厉的表面底下,爹在内心中确是爱她的,更因为除了爹以外,她接触的人是那样少,使她无法满足自己不断发展着的自我牺牲和献身的要求。
只有那个将要成为她丈夫的人和他的家庭才是她生活孤岛中的一片绿洲。她带着特殊温馨的柔情回忆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时,爹出去对西夏作战,把她寄养在马家,〃他〃的父亲和哥子们也一起赴前线了,家里只留下母亲,嫂子和尚未成丁的他。他们很快就成为亲密的伴侣。他比她大五岁,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委托,就主动担负起教育她的任务,教她读书、骑马、挽一张小小的角弓,教她射箭。这一切,他都是那么内行,显得完全有资格做她的老师。他是严格的——作为一个老师,给她指定了一天之内必须完成的功课,绝不容许拖延,他也讲了许多古代和当时发生的故事,多半是关于战争方面的,要求她第二天能够一字不易地回讲给他听。她按照他的要求做了,却产生一点学生对于过于严厉的老师常有的那种反感。〃爹还没有那么严咧!〃她想,〃你倒管得这样紧!〃于是她逗着他玩,故意没有做完功课,或者有意讲错故事,惹他生气,等他说要责罚她的时候,一口气就做好功课,讲对故事,使他没有理由可以责罚她。
有一天,他们并骑出去驰驱,他对她的骑术已经很信任了,可以允许她离开他的视线纵骑奔驰。可是那一次,她刚从一个小山坡冲下时,忽然从驹背上滑下来,掉在地上。她听到他从后面气急败坏地驰上前来,她闭上眼睛,装作受了重伤的样子。他啜泣着,唤着她的小名儿,问她怎么啦?一连问了几声,她噗哧一声笑出来,飞快地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飞驰回家。他从后面赶上来,超越了她,转过马头拦住她的去路,恨恨地骂道:〃小蹄子摔了一跤不够,难道还想再拌一跤?〃
这是多么愉快的回忆,他平日老是一面孔正经地说:〃好汉子要像把衮刀那样,用上好的精铁,灌了钢汁,经过千锤百炼,才打得出来。〃没想到背着人时,他也会啜泣流泪。她在飞快的一瞥中,看见他用乌黑的手背去擦眼泪,把脸都弄脏了。她想:上好的镔铁,打了几百锤、几千锤也不会淌出水的……
这些愉快的回忆好像荡漾在天空中的游丝,只有在漫不经心中,才会偶而发现,而当她认真要去抓住它时,它却飘飘荡荡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忽然变得疏远了,他即使到爹这里来,也只找爹说话,看见她,点个头儿就走开。她惹他生气了吗?她竭力在自己稚小的心灵中找寻这个使他疏远了的原因,而找不出答案。后来,他从军去前线,愉快的回忆就完全中断了。不管她多么努力要用记忆的丝线把他们之间前前后后的关系绾结起来,可是做不到。她再也不能够把断去的丝线续上。对于她,他是既亲密又疏远、既严厉又体贴的人。可是他只是一个梦里的幻象、一个镜中的影子。
现在爹明确地告诉她,这次出门是要把她遣嫁出去。她和爹一起首途出行,回来的时候可只剩下爹一个人了。完婚对于她只是一个模模糊糊、飘飘忽忽的抽象的概念,和爹分离却是个不可避免的现实。她首先考虑到的就是爹离不开她。
当爹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绷着脸回来时,有谁逗着他,使他破颜一笑呢?每年深秋季节,爹发起气喘的老毛病,半夜里起来坐在床头咳嗽,有谁照顾他吃药,给他轻轻扯上被子,免得受到风寒呢?还有爹这个老军人,几十年熟练地使用一杆三十斤重的铁槊,却拈不起一支细小的针。他的袄衲绽了缝,露出棉絮来,有谁绘他缝补?他原来就是落拓不羁、不修边幅的,没有了她,他还会记得修剪须发、还穿得上一件像样的衣服?
这些生活的细节,在设想得特别周到的女儿的心目中,都放大成为无法克服的灾难了。
可是她还是不能不离开爹,被遣嫁出去,嫁给这个既亲密又疏远,既像是梦幻又可能是真实的人。这是在她生下来几百年、几千年以前就定下来的老规矩,所有的少女都离不开这个命运,她当然也不能例外。
这是一条多么使她迷惘,又多么使她为之神往的道路。坐在颠颠簸簸的大车中,她回肠荡气、反反复复地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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