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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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扉之才,具瑚琏之器,难道就在这太学里虚度一生不成?〃这时秦桧的志量、口气已非畴昔可比,他下了决心,顶少也要做到岳祖的位分儿,才算是扬眉吐气,区区学正,算得什么。他打定主意,除了仰仗亲戚的照顾外,还得自己下功夫,闯出一条道儿来才行。
现在他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一条最稳妥、最可靠的道儿,其奈〃痴婆子〃不喻何?他只得开导她:
〃俺家的功名富贵,〃他指着经折儿,〃全靠在它身上了。娘子一时性起,把它撕了,岂非自绝富贵之路?〃
〃什么小本本,就是俺家的富贵之路?〃王氏听丈夫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不禁有些将信将疑起来,嘴里嘟哝道,〃化五百个小钱,叫翁顺到马行街南纸铺去走一遭,就好装它一大袋回来。俺拿来盖成菜缸,还赚它太小,不顶用呢!〃
〃痴婆子,痴婆子!〃秦桧连声在心里骂,认为她确实当得这个封号而无愧。表面上却露出得意的神色,指着经折儿说,〃娘子不稀罕它,王太宰可真把它们当作宝贝哩!日前发遣那个瘟官,王太宰靠的就是它,不然,哪里知道是太学生替他起的稿?太学里那些大大小小猢狲的帐,全都记在上面。一旦朝廷要发落行遣,凭着俺这几本小小的经折儿,却不是按图索骥,一索即得?你道俺每夜写到深更半夜的,单单就为是在那上面练蝇头小楷?〃
秦桧一语道破天机,把王氏乐得从脚底心一直痒到头顶皮。
原来王氏是熙宁年问宰相王珪的孙女,又是当朝权贵童贯的干女儿,奕世富贵,自幼就出入权豪之家,耳濡目染,深明怎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取得富贵之道。自认为在这方面比起酸秀才出身的丈夫来要高明几倍,谁知道丈夫奇兵突出,使用的方法比她娘家心传的家法要直捷得多,有效得多,怎不叫她惊喜欲狂,拍案叫绝!真不枉嫁了他。想当初。她父亲独独挑中了这个女婿,还和母亲争闹过一场,她自己也深感委曲。不料今天发现他具有如此的才情,这才使她深深钦佩父亲的独具只眼,母亲虽然偏向自己,终究不过是妇道人家的见识罢了。
其实用〃怀中记秘〃或者称为开黑名单的办法来博取富贵,是古已有之的老办法,秦桧绝不是它的首创发明者,秦桧以后也没有断种绝代。王氏一时见不及此,根本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寒门出身的秦桧有他自己的一套升官哲学。他比不得他的舅爷们那些纨绔子弟、膏梁世家,既要高官厚禄,又怕动手动脑筋,闭着眼睛,躺在榻上,富贵也会自己送上门来——他们早已堕落成为鼻涕虫。秦桧虽然也要依靠亲戚的照应,却瞧不起他们的辍孜弈堋⑽匏魑K坌牟持玖柙疲⑹囊鋈送返亍K乔诿愕模隙越羁隙郑灰宰约河幸坏愣么Γ呐露瞿越罾炊バ矶嗳说哪源运槁鄯追祝慌虑鬃远旨羧ヌ煜氯怂械纳嗤罚灰谐蝗眨掷镎莆樟苏獍鸭舻毒托小
他已经获得初步成功,昨天在天汉府桥太宰府门口出来时,碰到内押班张迪。张迪居然垂青,撩起肩舆的帘儿向他勾一勾头。这一勾非同小可,比他两位内兄的照顾,其价值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他心里明白,这些经折儿的作用,已经透过脾胃,直达心肺了。
在官场中还算是初出茅庐的秦桧,一出手就显得他头角峥嵘,洵非凡品。只是以后复杂的经历,把他锻炼得更加炉火纯青,更加深沉不露而已。
①宋朝时有人在身体上制绣花纹,在一定的时期中举行竞赛,定出甲乙,称为赛锦体。
②勾龙太渊绍兴间入内廷供奉。因避赵构讳,改为龙大渊。
③唐朝文学家张说封燕国公,同时的苏颋封许国公,当时朝廷重要文件,多由二人草拟,称为燕许大手笔。
第二十章
(一)
自从送走马扩以后,亸娘越发消瘦了,越发沉默了。她的澄澈、发光的大眸子里出现了一种由悲哀、惊惶、焦急和期待等情结混合组织起来的复杂表情,这表情曾经在她父亲病危时期出现过,现在再一次在送走丈夫以后出现。她可以一连半个时辰、甚至几个时辰地浸沉在这个表情的复合体中。带着这种表情沉思是一个精神的犄角,她真愿意成天地躲进那个角落中去,如果没有受到其他事务干扰的话。只有被人注意到、被人问话、被人打断她的思潮的时候,她才会忙乱地从那个角落里走出来,给人一个带着歉意和忏悔的凄凉的微笑,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错事一样。
在那个社会里,妇女没有公开表示想念丈夫的自由,虽然她周围的人都很爱护她,并不因此对她有所不满,她自己却意识到这一点。
比别人更多注意她的刘锜娘子注意到即使躲进那个犄角里,也不能使她的心情舒畅些。刘锜娘子注意到,自从那一天开始,亸娘无论在沉默中、悲哀中、或者在她的凄凉的微笑中,都已经失去一个〃自我主宰〃的我,这个〃我〃在送走丈夫的同时,也循着他的与众不同的马蹄印,上前线去找他了,这时留下来躲在角落里的无非是她的躯壳罢了。
刘锜娘子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安慰她,像正常的人所持有的常规的想法一样,一切痛苦,哪怕是最深澈的痛苦,都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皱襞,只要用一把同情的熨斗耐心地去熨烫它,总有一天会把它烫平。刘锜娘子作了几次尝试,都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这才得出结论,亸娘的痛苦是一个心理上的分裂,她的心已经破碎了、分裂了,如果没法从根本上消除亸娘痛苦的原因(那是她做不到的事情),弥合她心的裂缝,那么这把同情的熨斗不管有多么高的温度都不会发生作用。刘锜娘子一天比一天地明白,面对着这种深刻的痛苦,一切语言和精神上的慰劝都不过是一种善良的欺骗而已。她从善良的愿望出发,以徒劳的欺骗结束,丝毫不能够减轻亸娘的痛苦,自己却感到十分惭愧,十分内疚。
刘锜娘子没有经历过亸娘正在经历着的那个感情的历程。
她和刘锜是在东京结婚的,当时他已离开实际的军队生活,在宫廷里当差了。她跟丈夫聚在一块的时候,他们的家庭气氛更加温暖和和谐,如果他出差去了,留下她单独在家里,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她和丈夫既是两位一体,又是各别成为一个生活的独立单位的。她以自己的感情的尺度来衡量亸娘:结婚初期的离别,当然是特别难堪的,丈夫出门从军去了,真要担些风险,假使亸娘有着一般水平、甚至超过那种水平的离愁别恨,那也完全可以理解。可是现在亸娘表现出来的这样一种沉重的、忘我的,不但是她见所未见、也是她闻所未闻的感情,却使她奇怪万分。
刘锜娘子还要作一次努力,试图把亸娘诱离开这种痛苦的处境。有一天天气暖和,阳光特别灿烂,大门外面,车马喧阗,行人如织,是一个标准的郊游的日子。她携起亸娘的手,笑问:
〃妹子,这样好的天时,家里又闲着没事,你可愿陪姊到金明池去……〃
这又是一种欺骗,心里明明是她自己希望陪亸娘出去走走,说出来的却是希望亸娘陪她去玩。可能亸娘会却不过她的情面而陪她出门的。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亸娘的惊惶的急遽的神情打断了。亸娘的这种神情表现出除了她现在为之消瘦、为之悲哀、为之凄凉地微笑的那个生活中心以外,她不可能承认还有其他生活中心。要她去逛金明池,暂时忘却心里想的事,那就等于要她承认另外建立一个生活中心的可能性了,即使它是暂时的。在她无言的拒绝中,还含有对姊姊提出这样一个她所不能容忍的要求的谴责,刘锜娘子不由得把她拉着的手放松了,并且红了脸。
爱情在各人身上有着各种不同深浅的层次和与之相适应的各种表现形式。
刘锜娘子认为自己是挚爱丈夫的,同时也被丈夫所挚爱着,并且各自以在当时社会条件允许的最大限度的热烈形式表现出来。刘锜娘子也不是一个心甘情愿受社会的条框所束缚的女人。他们可算得是东京城里一对模范夫妇、恩爱鸳侣。他们的所谓〃琴瑟之好〃,已远远超过一般水平,而为人们所羡艳。
但是她现在在亸娘身上看到一种完全不同的爱,这与她自己比较起来,不但有形式上的差别,并且也不得不承认还存在着程度上的距离。像她这样一个一向对美满的夫妻生活、真挚的爱情很有自信的人,要承认后面的一层是需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
如果刘锜娘子从来没有和亸娘见过面,没有这几个月的盘桓,如果她仅仅从别人嘴里听说有这样一种执拗的,简直是无可理喻的爱情,可能她要惊异了,可能她要当作一件好玩的事情去嘲笑她了。她还可能不断地去打听这个古怪的少女的消息,以增加嘲笑的内容,并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不是出于轻薄,而是出于不理解。因为她自己没有这种感性认识,在现实生活中也没有看见或听说过这种失去理智的华山畿式①的激情——随时都准备着一个生命去为对方牺牲,丝毫不考虑这种牺牲有没有必要。爱情达到了深处,就完全排斥理智。因为刘锜娘子没有这样的认识,因此也不可能理解爱情可以达到这样的一种深度。
可是现在她亲眼看到这个,看到亸娘的心理历程中的每一个细节,由此受到极大的感动,加上她对亸娘无限的爱。这使她了解了她的一切,承认了这种深度的可能性,并且为它征服。
从亸娘拒绝陪她出游的那天开始,她就放弃一切慰劝她的企图,决心要在她的悲哀和寂寞中做她的沉默的知心者来分担她的痛苦。她违反了多年来的生活习惯,在那个季节里,居然没有一次去过金明池,即使其他地方也很少出去。
纯粹、绝对、完全的感情生活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人不能够生活在感情的真空中,犹如不能够生活在空气的真空中一样。她们各自有一个家庭,有许多细碎的但是无法避免的家务要等候她们处理。刘锜娘子处在一个比较高级的社会阶层上,她虽然尽量压缩了交游圈,以便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她,但她还是有些必不可避免的交际应酬,不得不出去应付一下。她总是坐席未暖就匆匆地走了,以致那个圈子里的人都认为她变了,却不明白她之所以改变的原因。此外,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病人要服伺,赵隆仍然作为刘锜敬重的长辈和客人留在他家里养病,他仍然不能够起床。不管怎样忙,刘锜每天都得抽出时间来陪他聊聊天,谈谈他所知道而且也可以让他知道的前线消息,即使这样也不能够使他兴奋愉快。在这些时候,她俩都要陪侍在一边,这时更需要用刘锜娘子的轻松的市井新闻来调剂前线的沉闷的消息了。但她现在连这一点也很难做到,因为她自己的心境也很不轻松。她一有空闲,就带着针线活计来陪马母,帮助她们克服她们还没有能够完全适应的东京居家生活中的种种困难。如果说,她过去这样做是出于热心,那么,现在这样做又多了一层为亸娘分劳、分忧的含意。这一切,她都做得这样含蓄,这样不露痕迹,以致亸娘忘记了自己是个受惠者。
只有当她们两个在一起,并且手头没有任何事情来干扰她们的时候,这才出现了感情真空的时刻。这个时刻是专门属于她俩所有的。她们可以连续一两个时辰地谈到他,刘锜娘子从丈夫那里听到有关他的往事,甚至比亸娘自己知道的还多。这些往事再加上幻想和扩大的成分,使它成为一个永远不会枯竭的谈话源泉。有时,一句话,一个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