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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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欲生情以损道心,正因不能乃尔薄情也。不佞生于会稽,其后寄居杭
州南京北平各地,皆我的桑下也,虽宿有久暂,各有所怀恋,平日稍有谈说,
聊以寄意。今所集者为关于越中的一部分,故题此名,并略释如上。故乡犹
故国然,爱而莫能助,责望之意转为咏叹,则等于诔词矣,此意甚可哀也。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三日著者记于北平知堂。
□1937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后谈》
药堂语录序
以前我曾想要将随笔小文编成一卷《药堂文录》,终未动手,现在却写
语录,这正合着一句古话,叫做落后的进前,进前的落后了。本来照儒释两
家的老规矩,语录是门人弟子所记师父日常的言行,扬子云王仲淹自己著书,
便很为后人所非薄,我们何必再来学步呢。这所谓语录实在只是一个名字相
同而已,内容并无什么近似处,这是该得说明一下的。
我不懂玄学,对于佛法与道学都不想容喙,语还只是平常说话,虽然上
下四旁的乱谈,却没有一个宗派,假如必须分类,那也只好归到杂家里去吧。
我最初颇想题作常谈,因为这说话如或有百一可取,那就为得其中的一点常
识,只可惜刘青园已有《常谈》四卷,李登斋有《常谈丛录》九卷,延荔浦
又有诗话曰《老生常谈》。已经有三缺一,便也不好意思再去凑数。这回固
然还是雷同,但名同而实异,无甚妨碍。
至于药草堂名本无甚意义,不过要说有也可以说得,盖此处不用别的名
称总有些缘故,即此说是意义亦可耳。数年前作《药草堂记》,曾说明未敢
妄拟神农,其意亦只是摊数种草药于案上,如草头郎中之所为,可是摆列点
药就是了,针砭却是不来的,这也值得说明。我于本草颇有兴趣,所以知道
些药料,把他们煎成一碗黑而苦的汤水时当然不愿领教,若是一样样的看来,
差不多是些植物标本,不但如此,还有些有味的东西,做在糖里的肉桂薄荷
不必说了,小时候还买生药来嚼了便吃,顶平常的是玉竹与甘草,这类味道
至今尚未忘却。吾语岂能有此等药味,但得平淡过去,不求为良药,故无须
苦口,吾乡人家夏日常用金银花夏枯草二味煎汤代茶,云可清暑,此正是常
谈的本色,其或庶几近之,亦是本怀也。
中华民国廿九年六月五日。
□1941年
5月刊“庸报社”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语录》
药堂语录后记
近数年来多读旧书,取其较易得,价亦较西书为稍廉耳,至其用处则不
甚庄严,大抵只以代博弈,或当作纸烟,聊以遣时日而已。余不能吸纸烟,
十几岁时曾买刀牌孔雀品海诸烟,努力学吸,历久终未学会,以至于今,殆
为天分所限耶。常见人家耽吸,若甚有滋味,心甚羡之而无可如何,则姑以
闲书代之,无可看时亦往往无聊赖,有似失瘾,故买书之费竟不能省,而其
费实或超过烟价,有时将与雪茄相比矣。
读一部书了,偶有一部分可喜,便已满足,有时觉得无味,亦不甚嫌憎,
对于古人何必苛求,但取其供我一时披读耳,古人云只图遮眼,我的意思亦
止如此。读过之后或有感想,常取片纸记其大概,久之积一二百则,有友人
办日报者索取补白,随时摘抄寄与,二三年来原稿垂尽矣。《庸报》社索去
者有四五十则,日前来信云拟搜集为一册,亦便答应。此种文字新陈两非,
不入时眼,印成书本亦少有人读,恐终辜负报社的好意。但是有一件事,可
以代作广告者,不佞虽未受五戒,生平不打诳语,称之曰语录,自信可无惭
愧者也。
中华民国三十年三月二十四日,知堂题记。
□1941年
5月刊“庸报社”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语录》
药味集序
鄙人学写为文章,四十馀年于兹矣。所写的文字,有应试之作,可不具
论,有论文批评,有随笔,皆是写意之作,有部分的可取,近来觉得较有兴
味者,乃是近于前人所作的笔记而已。其内容则种种不同,没有一定的界限。
孔子曰,吾少也贱,多能鄙事。鄙人岂敢高攀古人,不过少也贱则相同,
因之未能求得一家之学,多务杂览,遂成为学艺界中打杂的人,亦不得已也。
若言思想,确信是儒家的正宗。昔孔子诲子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是知也。鄙人向来服膺此训,以是于汉以后最佩服疾虚妄之王充,其次则明
李贽,清俞正燮,于二千年中得三人焉。
疾虚妄的对面是爱真实,鄙人窃愿致力于此,凡有所记述,必须为自己
所深知确信者,才敢着笔,此立言诚慎的态度,自信亦为儒家所必有者也。
因此如说此文章思想皆是国粹,或云现代化的中国固有精神,殆无不可。我
很怕说话有点近于夸大,便不足取,但是这里实在是很谦虚的说的,只因不
愿虚伪的谦逊,故或不免过于率直耳。
自丁丑至庚辰此四年中,陆续写有六十馀篇,兹因书局之需,择取其三
分之一,得二十一篇,公之于世,题名曰《药味集》。拙文貌似闲适,往往
误人,唯一二旧友知其苦味,废名昔日文中曾约略说及,近见日本友人议论
拙文,谓有时读之颇感苦闷,鄙人甚感其言。今以药味为题,不自讳言其苦,
若云有利于病,盖未必然,此处所选,亦本是以近于闲适之文为多也。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一月二十四日,作者自序于知堂。
□1942年
7月刊《古今》5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味集》
一蒉轩笔记序
一蒉轩者,书斋名,小时候常闻先君说及,盖是曾祖八山公所居,与兰
花间相对。吾家老屋在会稽东陶坊,地名东昌坊口,张宗子《快园道古》中
记东昌坊贫子薛五官事,毛西河文集中叙与罗萝村揖别东昌坊,可知在明季
已如此称,近来乃闻为妄人改号鲁镇,今亦不知其如何究竟矣。先君去世已
四十八年,与老屋别亦二十五年矣。一蒉轩虽改筑后亦阴湿多蚊,不能久坐,
未曾读书其中。今并屋亦不存,而记念仍在,甚爱此名,乃沿用之,其实轩
固未有,只刻有石章曰“一蒉轩”而已。轩名出于《论语》,案《子罕九》
中一章云: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蒉,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蒉,进,吾往也。
今本蒉字从竹,何氏《集解》:包曰,土笼也,朱氏《集注》同。黄式三《论
语后案》乃云:
《说文》,蒉,草器,而无从竹之篑字。《汉书》何武诸传赞,以一蒉障江河,注
蒉织草为器,所以盛土,是包注蒉训土笼,即是蒉字。又《礼乐志》引《论语》,未成一
蒉。《王莽传》,纲纪咸张,成不一匮。颜氏两注俱云,匮者织草为器,所以盛土。是蒉
又通作匮。匮假借字,篑讹字。
今从其说,用从草之蒉字,《说文》段氏注引《孟子》曰,不知足而为屦,
吾知其不为蒉也。由此可以推知蒉之形状,大略盖如簸箕畚斗耳。朱氏《集
注》又云:
《书》曰,为山九仞,功亏一蒉。夫子之言盖出于此。
案此二语见于《旅獒》,乃是伪书。朱骏声《尚书古注便读》卷四上注其出
处云:
譬如为山,未成一蒉,《论语》文也。掘井九仞,《孟子》文也。但七尺日仞,周
尺当今六寸,九仞不及四丈,何足为山。且孔子譬语,今用之竟去譬字。
据此可知一蒉之语其出处即在《论语》,别无更古的根据,至其教训则如《集
注》所说,学者自强不息,则积少成多,中道而止,则前功尽弃,其止其往,
皆在我而不在人也。鄙人今无此轩而用轩名,理由亦甚简单,其一以此名为
先人所有,得以承袭,其二则意含警策,起人惧思,而草鞋似的土笼,形甚
质朴谦退,用却实在,此物此志亦殊可爱重耳。
以上是说一蒉轩的名字。但是,《一蒉轩笔记》与别的名称的笔记有什
么异同可说么?这未必然。自然的文章自然知道的最清楚,一面也诚如世俗
所说,有时难免会觉得好,在别人不觉到的地方,但其实缺点也顶明白,所
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我所写的随笔多少年来总是那一套,有些时候偶
然检点,常想到看官们的不满意,没有一点新花头、只是单调,焉得不令人
厌倦。但是思想转变不是容易事,又听说宣传的效力发生在反复重叠上,因
此又觉得那一套也未始不是办法,虽然本没有怎么要想宣传,虽然所说的多
含有道德的意义。我在《雨天的书》自序里承认自己是道德家,虽反对人家
跟班传话似的载道,自己却仍是随时随地的传道,因为所传是出于私见的道
理,故一时亦曾以为即是言志。写自序时是民国乙丑,于今已是十八年了,
结果还是别无进步,也少改变,诚恐于单调之外加上顽固,《一蒉轩笔记》
写得较晚,则其特色或者亦只在此,即其色调或更较浓厚而已。
我写文章大概总是眼高手低的一路,因此自己觉得满意的几乎没有一
篇。并不是什么谦虚客气,实在只是平常标准定的稍高,而自己短长也知道
的稍清楚,结果便自如此。至于对人大抵也是一样。丁丑秋冬间翻阅古人笔
记消遣,一总看了清代的六十二部,共六百六十二卷,坐旁置一簿子,记录
看过中意的篇名,计六百五十八则,分配起来一卷不及一条,有好些书其实
是全部不中选的。比较选得多的为刘献廷《广阳杂记》五卷,俞正燮《癸巳
存稿》十五卷,郝懿行《晒书堂笔录》六卷,王侃《衡言》《放言》《江州
笔谈》共八卷,李元复《常谈丛录》九卷,玉书《常谈》四卷,马时芳《朴
丽子》正续四卷,其次则顾炎武《日知录》,尤侗《艮斋杂说》,梁清远《雕
丘杂录》,如屈大均、李斗以记事物多所采取,则又别一例也。
文章的标准本来也颇简单,只是要其一有风趣,其二有常识。常识分开
来说,不外人情与物理,前者可以说是健全的道德,后者是正确的智识,合
起来就可称之曰智慧,比常识似稍适切亦未可知。风趣今且不谈,对于常识
的要求是这两点:其一,道德上是人道,或为人的思想。其二,知识上是唯
理的思想。我相信中国道德政治上有两样思想,甲是为人民,孟子所谓民为
贵的思想;乙是为君主,韩公所谓天王圣明臣罪当诛是也。乙虽后起,但因
帝制关系,几千年来深入士大夫的心里,急切不易除去。甲虽一时被压倒,
但根本极久远,是中国人的固有思想,少数有识之士随时提倡,有野火烧不
尽,春风吹又生之概。到了现在,民国早已成立,在中国最适合,最旧也最
新的,无疑地是这民为贵,人为第一的仁的思想。无论思想应得如何的自由,
在民国的道德与政治思想上总不能再容颂扬专制的分子,凡有志述作者对于
此点当别无异见。
其次中国文章中向来神异的成分太多,讲报应如逆妇变猪、雷击字纸衬
鞋底,谈变化如腐草化为萤、雀入大水为蛤,说教训如枭食母、羔羊跪乳。
这些关于自然物的传讹,当然是古已有之,不足为怪,但是有见识的人也未
必信。汉的王充便已不信雷公,晋的陶弘景说桑虫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