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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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伦理的教训,这里却把诗之文艺的性质也说明在内了。本来诗就只是怨。
《诗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原兼括哀乐,但欢愉之词难工,三百篇
首亦有《关睢》《桃夭》,而感人最深者还是《绿衣》、《谷风》、《黍离》、
《兔爱》诸篇。人惟不能忘情,故不能无所怨嗟,所道固一人之言,而所寄
者则万人之情也。个人在宇宙间,只是沧海之一滴,太仓之一粟,惟其所代
表者乃永劫及无边的人生,是乌可以无言乎。人有所怨,可以为诗,抑亦圣
人之所取者也。
胡逸民先生壮年奔走革命,民国建立后曾司狱政,并任南京监狱事,今
乃以事被幽于老虎桥,忽尔下阶,几同入瓮,处境如此,可以怨矣。时值乱
世,会逢百罹,处此境者不止胡先生一人,惟千万人有此情意而不能言,代
言者乃不可少,此亦是能言者之责任。国乱民困,有沦肯及溺之惧,及今不
言,对于祖国是愈疏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虽多亦奚
以为。”诗有益于治道,乃为不虚,胡先生之作,庶足以当之矣。
三十七年三月十三日,会稽周作人序。
□1948年作,1978年刊,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呐喊索隐
欠了《子曰》一笔文债,无法偿还,心里老是惦记着。忽然想到《阿
Q
正传》要制电影上银幕了,关于阿
Q的性格想说几句话,目的是凑成一篇文
章,可以还债,并不是有什么新的意见发表,可以供制电影片之参考。我以
为阿
Q的性格不是农民的,在《故乡》中出现的闰土乃是一种农民,别的多
是在城里乡下两面混出来的游民之类,其性格多分与士大夫相近,可以说是
未蜕化的、地下的士大夫,而阿
Q则是这一类人的代表。阿
Q性格中最明显
的两点是精神的胜利与假革命。士大夫现在称为知识阶级,精神的胜利至今
还是他们的最重要的武器,以精神文明去压倒外来的物质文明,以固有道德
去镇伏异端的民主思想,以纲常名教风化正气等名词为盾牌任意的骂倒别
人,这类的事情大家见闻得很多,证据已经很是充足了。阿
Q的假革命即是
投机,而投机又是士大夫擅长的本领,我们不去别处找证据,只就《正传》
所记的看去,也就足以为证了。阿
Q本来是个正统派,他最厌恶那“假洋鬼
子”,又叫他作“里通外国的人”,至于对于革命党,更是“一向是深恶而
痛绝之的”,可是一听到城里革命党起事,他就决心去投革命党,因为他可
以“要什么就是什么”了。最妙的是阿
Q想到第一去革静修庵尼姑的命,走
到那里的时候,却已迟了一步,据老尼姑告诉他说,”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那就是秀才和假洋鬼子,他们除打碎了万岁龙牌之外,还革走了一个观音娘
娘座前的铜香炉。阿
Q到底是未蜕壳的士大夫,所以弄不过他的前辈,但是
这里便已可证明他们三位都是一伙儿的同志了。虽然作者后来觉得有点厌烦
起来了,赶紧把阿
Q枪毙了事,就把《正传》结束起来,其实这干事实不尽
相符,不但阿
Q本人在民国初期依然健在,依据道理说来,他比起秀才等正
牌士大夫来固然相形见绌,难免失败,但既是士大夫的一流,他尽有本事应
付环境,不会投进网罗里去的。总而言之,阿
Q与秀才假洋鬼子赵太爷等在
《正传》里都写得很可笑可气,但我们也要理解他们,这不是他们自己的错,
我们不能相信中国人的遗传性不好,错处还是在中国的历史上,这样整千百
年的生活专制之下,养成这样的习惯,如阿
Q们所表示的,别一方面则如闰
土的苟且生存,那是乡下农民的例子,至于原因还是相同,即专制封建的社
会所造成者也。
我本来想将上边的意思再拉长一点,写成二千字,也就可以缴卷了。可
是我拿起《呐喊》来翻了一遍之后,觉得此外还有好些材料可以谈谈,所以
改变方针,动手来写这一篇索隐的文章了。我并没有胡老博士的历史癖与考
据癖,也没有这能力,但是恰巧我得着了好些材料,不趁这机会利用了,搁
着也很可惜,便就记忆所及,零零落落的把它写了下来。这所谓索隐,与《红
楼梦索隐》并不相同,只是就小说中所记的事情,有些是有事实的根据的,
记录下来,当作轶事看看,对于小说本身并无什么关系。作者运用材料本极
自由,无论虚构或是实事,或虚实混和,都无不可,写成小说之后,读者只
把它作整个艺术作品看,对于虚实问题没有研究的必要。我这里所以只是讲
故事,而且这故事也并不是我所说的,我的责任只在记录罢了。
那么这些故事到底是谁所说的呢?我这里不能不再费点工夫说明一番,
以明责任。我的亲戚里边有一位方女士,她是鲁氏老太太的一个内侄女,又
是义女,常在老太太那里居住,她知书识字,和老太太很谈得来,所以知道
的事情很不少。有一回我们偶然谈到《呐喊》,她把里边有事实作背境的有
些事情告诉我听,后来又说到《彷徨》里的故事,我都摘要记录在日记里,
这些大概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关于她的话只说到这里为止,别的个人生活
与此无关,便一切不提了。这篇里边我所写的大半以此为依据,但有些也有
从别人的文章谈话中得来的,也有的是我自己的意见,前者有如《怀旧》因
为方女士不曾见到这篇小说,后者则如关于《狂人日记》的来源她虽然知道,
但是这与章太炎先生的关系,却是区区个人的新发见。
现在话还是从《阿
Q正传》说起。阿
Q本名谢阿桂或阿贵,他的哥哥名
叫阿有,这事早已有人说过了。在府城光复的前夕,扬言明天我们就好了,
要钱就有钱,要老婆就有老婆,以及对那自称穷朋友的人说,你们总比我有,
这都真是阿
Q所说的,但此外有些是别人的事,却被搁在他的背上了。第四
章《恋爱的悲剧》中对吴妈下跪,主人公原是别一个人,乃是作者的族叔普
通称为桐少爷,穷困无聊,又有点低能,几次成为乞丐,被本家找回来,住
在门房里,过着箪食瓢饮的生活。有一天,他在一个本家长辈处帮忙作工,
忽然对了老妈子跪下道,你给我做老婆吧!这事为长辈所闻,他是个孝廉公,
有个大儿子名叫伯文即是所谓文童,性情很是暴躁,便由他奉了孝廉公命,
拿一支大竹杠,把他的堂弟大敲了一顿。阿
Q与小
D的“龙虎斗”,押牌宝
的“阿
Q的铜钱拿过来”,这些都是城内的“破脚骨”(流氓)的普通现象,
并不一定是什么人的故事。赵太爷父子是代表旧士大夫的,但不曾仔细描写,
倒不如在民国元年所做的《怀旧》里写得更为痛快。仰圣先生那个教书的秃
先生,是凭空描写的,但其言论却多有所本,大体与那孝廉公相像,所以只
算是一个类型。左邻宫翁金耀宗则是实有其人,本性朱,名号从略。辛亥年
冬天革命风潮甚急,城内屡有谣言,革命党何日进城,耀宗曾预备在培子桥
唐将军庙里备酒饭犒劳,本坊的人都是知道的。文中插叙王翁追述长毛时事,
全家避往海边或山里,只有吴妈留守不去,长毛来,她诉说穷饿,长毛笑曰,
“老婆子,给你这个吃吧。”抛给她一件东西,则是看门人的头颅也。鲁氏
老太太尝说此事,盖她是从曾祖母听来的,至吴妈则老太太来归时尚健,向
她提及往事时,辄以手拊心,犹有馀恐云。长毛败时乡民追赶打宝,亦系实
事,老仆潘阿和所说,他自己曾经参预其事。
《狂人日记》是模仿果戈理而作,那是很明显的事,第一节里说赵家的
狗何以看我两眼,更与那边的小狗有点关系。但类似只以此为止,至于用意
便全不相同了。果戈理自己是也有点精神病的,后来他终于发狂而死,所以
那日记是别人难以仿造的。鲁迅的这篇只是借了这个形式来发表他对于历史
的反抗,反对人吃人,却叫狂人来说罢了。小引中云,“某君昆仲,今隐其
名,日前偶闻其一大病,往访,则病者其弟也,然已早愈,所患盖迫害狂之
类”。此类序引大抵故作狡烩,不可尽信,但这里所说却是真的。所云某君,
今亦仍隐其姓名,乃是作者的姨表兄弟,在西北谋事,忽然精神错乱,疑心
有许多人要谋害他,来到北京(那时未改北平),住在西河沿旅馆,也深信
楼上及间壁都隐伏着他的怨家,种种暗示明告,叫他知道不能幸免了。他跑
去找作者诀别,作者大出一惊,虽然他涉猎义大利伦勃罗左的书,知道一点
狂人的事情,可是亲自碰见这还是第一次。他遂留他在会馆里住,找了一个
干练的听差,送他回到故乡。说也奇怪,到家以后就好了起来,直至寿终不
曾复发。日记以迫害狂为材料,原因便是这样来的,假如不遇到这件事,则
作者虽想象丰富,有些地方也未必能想得到。至于主要的思想,则如第三节
中所说: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
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后来有名的所谓礼教吃人这句话,可以说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世上有考
据痹的先生们一定可以联想到戴东原,以为北大提倡并纪念戴东原,所以他
“以理杀人”的话便由道德哲学方面而浸润及于文艺,这是很可能的事,但
事实却不尽然。《狂人日记》作于七年四月,胡老博士的《戴东原的哲学》
还未曾发表吧,即使发表了也不会影响到,因为作者是不看这类论文的。那
么这与戴东原并无关系么?那也不尽然,这很可能与戴东原的话大有关系,
不过它的来路乃是别一条罢了。民国前六年丙午,章太炎先生在上海出狱后
到了日本东京,五月初八日赴锦辉馆欢迎会,有一篇长演说,后来登在第六
期《民报》上,中间说到戴东原,有这样的几句话:
他虽专论儒教,却是不服宋儒,常说法律杀人还是可救,理学杀人便无可救,因为
满洲雍正朱批上谕责备臣下,总说你的天良何在,你自己问心可以无愧的么?只这几句宋
儒理学的话,就可以任意杀人。世人总说雍正待人最为酷虐,却不晓得是理学助成的。
假如说戴东原的话于《狂人日记》有关系,那么这是它的来源吧。戴东
原深恶宋儒之标榜天理,几乎把所有日常的情感行为指为人欲,一概抹杀,
故反复言“以理杀人”之可怕,太炎先生直称之理学杀人,鲁迅以后乃转为
礼教吃人,只是话更说得具体活现罢了,意思原来还是差不多的。不过我写
下了这一节话之后,反复一想又觉得未必如此。太炎先生的话固然是引证的
好材料,但在作者写《狂人日记》的时候也不见得意识的有这一节放在心头,
他还是从事实上自己去归纳出来的结论,正史野史上食人的纪载,孝子孝女
割股的歌咏,食肉寝皮的卫道论,最近是徐伯荪心肝被吃的事,这资料已经
够结实的了,就是没有戴章二君的话,从其中去抽出礼教吃人这四字的结论,
大概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