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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部分

知堂书话-下-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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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虽然尽有,平民的事迹却不曾写着。偶然有点馀留下来的纪录,去当作多忙的人的读物
也未免有点太烦厌吧。
想要想象古昔普通人的心情,引起同情来,除了读小说之外没有别的方法。就是我
们一生里的事件,假如做成小说,那么或者有点希望使得后世的人知道。可是向来的小说
都非奇拔不可,非有勇敢的努力的事迹不可。人爱他的妻子这种现象是平凡至极的,同别
的道德不一样,也不要良心的指导,也不用什么修养或勉强。不,这简直便不是道德什么
那样了不得的东西。的确,这感情是真诚的,是强的,但是因为太平常了,一点都不被人
家所珍重。说这样的话,就是亲友也会要笑。所以虽然是男子也要哭出来的大事件,几亿
的故人都不曾在杜会上留下一片纪录。虽说言语文章是人类的一大武器,却意外地有苛酷
的用法的限制。若是同时代的邻人的关系,互相看着脸色,会得引起同情。这样使得交际
更为亲密,但如隔了五百年或一千年,那就没有这希望了,只在名称上算是同国人,并不
承认是有同样普通的人情的同样的人,就是这样用过情爱的小孩的再是小孩,也简直地把
我们忘却了,或是把我们当作神佛看待,总之是不见得肯给我们同等待遇就是了。
假如有不朽这么一回事,我愿望将人的生活里最真率的东西做成不朽。我站在傍晚
的院子里想着这样的事情。与人的寿命共从世间消灭的东西之中,有像这黄昏的花似地美
的感情。自己也因为生活太忙,已经几乎把这也要忘怀了。
这里所说的虽是别一件事,即是古今千百年没有变更的父母爱子之情,

但是惆怅还同上边一样,这是我所觉得最有意思的。柳田说古昔的传统的诗

趣在今日都市生活里忽而断绝,下一代的国民就接受不着了事。又说平常人

心情不被珍重纪录,言语文章的用法有苛酷的限制。这都包孕着深厚的意义,

我对于这些话也都有同感。也有人看了可以说是旧话,但是我知道柳田对于

儿童与农民的感情比得上任何人,他的同情与忧虑都是实在的。因此不时髦,

却并不因此而失其真实与重要也。
(十月二十七日)

□1936年 
2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日本杂事诗

今年阴历的厂甸我居然去了三次,所得到的无非都是小书零本罢了。但
是其中也有我觉得喜欢的。如两种《日本杂事诗》即是其一。黄公度的著作
最知名的是《人境庐诗草》十一卷,辛亥年梁任公在日本付印的原本今虽少
见,近年北平有重校印本,其次《日本国志》四十卷,浙江刻板今尚存在。
这两卷《日本杂事诗》虽然现在不大流行,在当时却很被人家珍重。看它板
本之多就可以知道。我在去年的厂甸买得一种,是光绪十一年十月梧州刻本。
有黄君新序。今年所得的其一为天南遁窟活字板本,题曰光绪五年季冬印行,
前有王韬序则云光绪六年二月朔日,可知是在次年春天才出板的。又其一是
光绪廿四年长沙刻本,有十六年七月的自序,末附戊戌四月的跋。在王韬的
《扶桑游记》中卷。光绪五年四月二十二日条下致余元眉中翰书又见《彛
尺牍》卷十二)中有云:

“此间黄公度参赞撰有《日本杂事诗》,不日付诸手民,此亦游宦中一
段佳话。”又《杂事诗序》云:

逮余将行,出示此书,读未终篇,击节者再,此必传之作也,亟宜早付手民,俾世
得以先睹为快,因请于公度即以余处活字板排印,公度许之,遂携以归。旋闻是书已刻于
京师译馆,洵乎有用之书为众目所共睹也。

案《杂事诗》于光绪五年孟冬由同文馆以聚珍板印行,然则此王氏本当为第
二种板本也。黄君戊戍年跋云:

此诗光绪己卯上之译署,译署以同文馆聚珍板行之,继而香港循环报馆日本凤文书
坊又复印行,继而中华印务局日本东京书肆复争行翻刻,且有附以伊吕波及甲乙丙等字,
衍为注释以分句读者。乙酉之伙余归自美国,家大人方榷税梧州,同僚索取者多,又重刻
焉。丁酉八月余权臬长沙,见有悬标卖诗者,询之又一刻本,今此本为第九次刊印矣。此
乃定稿,有续刻者当依此为据,其他皆拉杂摧烧之可也。

据这里所说,梧州刻当是第七种板本,长沙刻为第九种亦即是定本。《丛书
举要》卷四十五所载“彛袄厦袷中?尽敝杏兄囟度毡驹邮率芬槐荆
重订云者当系改定之本,唯彛吧诘拦馕熳樱谖煨缒暌咽瞧呤凰辏
知其尚在人间否,且亦不能料他有如此老兴来重印此书否也。所以现在看来,
此定稿似只有长沙的刻本,后来不曾复刻,我于无意中得到,所谓觉得喜欢
就是为此。

《杂事诗》原本上卷七十二首,下卷八十一首,共百五十四首,今查定
本上卷删二增八,下卷删七增四十七,计共有诗二百首。至其改订的意思,
在十六年的自序中很明瞭地说道:

余于丁丑之冬奉使随槎,既居东二年,稍与其士大夫游,读其书,习其事,拟草《日
本国志》一书,网罗旧闻,参考新政,辄取其杂事衍为小注,串之以诗,即今所行《杂事
诗》是也。时值明治维新之始,百度草创,规模尚未大定,。。纷纭无定论,余所交多旧
学家,微言刺讥,恣嗟太息,充溢于吾耳,虽自守居国不非大夫之义,而新旧同异之见时
露于诗中。及阅历日深,闻见日拓,颇悉穷变通久之理,乃信其改从西法,革故取新,卓
然能自树立,故所作《日本国志》序论往往与诗意相乖背、久而游美洲,见欧人,其政治
学术竟与日本无大异,今年日本已开议院矣,进步之速为古今万国所未有,时与彼国穹官
硕学言及东事,辄敛手推服无异辞。使事多暇,偶翻旧编,颇悔少作,点窜增损,时有改
正,共得诗数十首,其不及改者亦姑仍之。嗟夫,中国士夫闻见狭陋,于外事向不措意,
今既闻之矣,既见之矣,犹复缘饰古义,足己自封,且疑且信,逮穷年累月,深稽博考,


然后乃晓然于是非得失之宜,长短取舍之要,余滋愧矣。
黄君的这见识与态度实在很可佩服,梁任公的《嘉应黄先生墓志铭》里说得
好:

“当吾国二十年以前未知日本之可畏,而先生此书(案指《日本国志》)
则已言日本维新之功成则且霸,而首先受其冲者为吾中国,及后而先生之言
尽验,以是人尤服其先见。”不特此也,黄君对于日本知其可畏,但又处处
表示其有可敬以至可爱处,此则更难,而《杂事诗》中即可以见到,若改正
后自更明瞭了。原本卷上第五十咏新闻纸诗云:

一纸新闻出帝京,传来令甲更文明,
曝檐父老私相语,未敢雌黄信口评。


定本则云:
欲知古事读旧史,欲知今事看新闻,
九流百家无不有,六合之内同此文。

注云:

新闻纸以讲求时务,以周知四国,无不登载,五洲万国如有新事,朝甫飞电,夕既
上板,可谓不出户庭而能知天下事矣。其源出于邸报,其体类乎丛书,而体大而用博则远
过之也。

此注与原本亦全不同。以诗论,自以原本为佳,稍有讽谏的风味,在言论不
自由的时代或更引起读者的共鸣,但在黄君则赞叹自有深意,不特其去旧布
新意更精进,且实在以前的新闻亦多偏于启蒙的而少作宣传的运动,故其以
丛书(Eneyclopaidia)相比并不算错误。又原本卷上第七十二论诗云:

几人汉魏溯根源,唐宋以还格尚存,
难怪鸡林贾争市,白香山外数随园。
注云:

诗初学唐人,于明学李王,于宋学苏陆,后学晚唐,变为四灵,逮乎我朝王袁赵张
(船山)四家最著名,大抵皆随我风气以转移也。白香山袁随园尤剧思慕,学之者十八九,
《小仓山房随笔》亦言鸡林贾人争市其稿,盖贩之日本,知不诬耳。七绝最所擅场,近市
河子静、大洼天民、柏木昶、菊池五山皆称绝句名家,文酒之会,援毫长吟高唱,往往逼
唐宋。余素不能为绝句,此卷意在隶事,乃仿《南宋杂事诗》《滦阳杂咏》之例,排比成
之,东人见之不转笑为东施效颦者几希。

日本人做汉诗,可以来同中国人唱和,这是中国文人所觉得顶高兴的一件事,
大有吾道东矣之叹。王之春《东游日记》卷上光绪五年十一月初三日纪与黄
公度参赞相见,次日有题《日本杂事诗》后四绝句,其四云:

自从长庆购鸡林,香爇随园直到今,
他日新诗重谱出,应看纸价贵兼金。


即是承上边这首诗而来,正是这种意思,定本却全改了,诗云:
岂独斯文有盛衰,旁行字正力横驰。
不知近日鸡林贾,谁费黄金更购诗。

注仍如旧,唯末尾“往往逼唐宋”之后改云:
近世文人变而购美人诗稿,译英士文集矣。

就上文所举出来的两例,都可以看出作者思想之变换,盖当初犹难免缘
饰古义,且信且疑,后来则承认其改从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树立也。胡
适之先生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叙黄君事云:

“当戊戌的变法,他也是这运动中的一个人物。他对于诗界革命的动机


似乎起得很早。”他在早年的诗中便有“我手写我口”的主张,《日本国志》
卷三十三《学术志》论文字处谓中国将有新文体新字体可以发生,末云:

周秦以下文体屡变,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谕批判,明白晓畅,务期达意,其文体

绝为古人所无,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几乎复合矣,余又

乌知夫他日者不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嗟呼,欲今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

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简易之法哉。
黄君对于文字语言很有新意见,对于文化政治各事亦大抵皆然。此甚可佩服,
《杂事诗》一编,当作诗看是第二着,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看作者的思想,
其次是日本事物的纪录。这末一点从前也早有人注意到,如《小方壶斋舆地
丛钞》中曾钞录诗注为《日本杂事》一卷,又王之春著《谈瀛录》卷三四即
《东洋琐记》,几乎全是钞袭诗注的,《杂事诗》讲到画法有云:

有边华山椿椿山得恽氏真本,于是又传没骨法。
《东洋琐记》卷下引用而改之曰:

有边华山椿家。山椿得恽氏真本,于是传没骨法。
却不知边华山椿椿山原是两人,椿山就姓椿,华山原姓渡边,因仿中国称为
边华山,现代文人佐藤春夫亦尚有印文曰藤春也、王君把他们团作一个人,
虽是难怪,却亦颇可笑。定稿编成至今已四十六年,记日本杂事的似乎还没
有第二个,此是黄君的不可及处,岂真是今人不及古人钦。

(民国廿五年三月三日,于北平)

〔补记〕《杂事诗》第一板同文馆聚珍本今日在海王村书店购得,
书不必佳,只是喜其足备掌故耳。
(五月廿六日记)

□1936年 
4月刊《逸经》3期,暑名周作人
□收入《风雨淡》

藤花亭镜谱

偶然得到梁廷柟《藤花亭镜谱》八卷的木刻本,觉得很是喜欢。我说偶
然,因为实在是书贾拿来,偶尔碰见,并不是立志搜示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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