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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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广泛的爱好者,这是大家所知觉的事情。只是大众文学虽为文坛的月评所疏外,却在
社会各方面似乎更有广大的读者层,可是这些爱读者的大部分恐怕也都是三十岁内的男女
吧。
的确,大众文学里没有文学青年的臭味,又多立脚于日本的历史与传统,其中优秀
的作品未始没有可以作为大人所读的文学之感,但是对于过了老境的人,能给与以精神的
粮食之文学,说是能够从这里生出来,却又未能如此想。要之现时的文学是以年青人为对
手的读物,便是在作者方面,他当初也就没有把四十岁以上的大人们算在他的计划中的。
老实说,像我这样虽然也是在文坛的角落里占一席地的同行中人,可是看每月杂志即使别
栏翻阅一下,创作栏大概总是不读,这是没有虚假的事实。盖无论在那一时代那一国土,
爱好文学的多是青春期的人们,所以得他们来做读者实是文艺作家的本怀,那些老人们便
随他去,或者本来也不要紧,但是像我这样年纪将近五十了,想起自己所写的东西除年青
人以外找不到人读,未始不感到寂寞。又或者把我自己放在读者方面来看,觉得古典之外
别无堪读的东西,也总感觉在现代的文学里一定有什么缺陷存在,为什么呢?因为从青年
期到老年期,时时在灯下翻看,求得慰安,当作一生的伴侣永不厌倦的书物,这才可以说
是真的文学。人在修养时代固然也读书,到了老来得到闲月日,更是深深的想要有滋味的
读物,这正是人情。那时候他们所想读的,是能够慰劳自己半生的辛苦,忘却老后的悔恨,
或可以说是清算过去生涯,什么都就是这么样也好,世上的事情有苦有悲也都有意思,就
如此给与一种安心与信仰的文学。我以前所云找出心的故乡来的文学,也就是指这个。
我把这一篇小文章译录在这里,并不是全部都想引用,虽然在文学上中
的情形原来相近,谷崎所说的话也颇有意思。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看到在
缺少给大人和老人读的书物这句话,很有同意,所以抄了过来,再加添一点
意思上去。文学的世界总是青年的,然而世界不单只是文学,人生也不常是
青年。我见文学青年成为大人,(此语作第二义解亦任便,)主持事务则其
修养(或无修养)也与旧人相差无几,盖现时没有书给大人读,正与日本相
同,而旧人所读过的书大抵亦不甚高明也。
日本老人有爱诵《碧岩录》者,中国信佛的恐只慕净土唸真言,非信徒
又安肯读二氏之书乎。不佞数年前买《揞黑豆集》,虽觉得有趣而仍不懂,
所以也不能算。据我妄测,中国旧人爱读的东西大概不外三类,即香艳,道
学,报应,是也。其实香艳也有好诗文,只怕俗与丑,道学也是一种思想,
但忌伪与矫,唯报应则无可取。我每想像中年老的案头供奉《感应篇》《明
圣经》,消遣则《池上草堂劝戒近录》,笔墨最好的要算《坐花志果》了,
这种情形能不令人短气?这里便与日本的事情不同,我觉得我们所需要的虽
然也是找出心的故乡来的文学,却未必是给与安心与信仰的,而是通达人情
物理,能使人增益智慧,涵养性情的一种文章。无论什么,谈了于人最有损
的是不讲情理的东西,报应与道学以至香艳都不能免这个毛病,不佞无做圣
贤或才子的野心,别方面不大注意,近来只找点笔记看,便感到这样的不满,
我想这总比被麻醉损害了为好,虽然也已失了原来读书的乐趣。现在似乎未
便以老年自居,但总之已过了中年,与青年人的兴趣有点不同了,要求别的
好书看看也是应该,却极不容易。《诗经》特别是《国风》,陶诗读了也总
是喜欢,但是,读书而非求之于千年前的古典不可,岂不少少觉得寂寞么?
大约因为近代的时间短的缘故吧,找书真大难,现代则以二十世纪论亦只有
三十七年耳。近日偶读牛空山《诗志》,见《豳风》“东山”后有批语云:
情艳之事与军人不相关,慰军人却最妙。虫鸟果蔬之事与情艳不相关,写情艳却最
妙。凯旋劳军何等大关目,妙在一字不及公事,一篇悲喜离合,都从室家男女生情。开端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隐然动劳人久旷之感。后文妇叹于室,其新孔嘉,惓惓于此三致意
焉。夫人情所不能已圣人弗禁,东征之士谁无父母,岂鲜兄弟,而夫妇情艳之私尤所缱切。
此诗曲体人情,无隐不透,直从三军肺腑扪摅一过,而温挚婉恻,感激动人,悦以使民,
民忘其死,信非周公不能作也。
这几节话在牛空山只是读诗时感到的意思批在书眉上,可是说得极好,
有情有理,一般懦生经师诗人及批评家都不能到这境地,是很难得的。我引
这些话来做一个例,表示有这种见识情趣的可以有写书的资格了,只可惜他
们不大肯写,而其更重要的事情是他们这种人实在也太少。供给青年看的文
学书充足与否,不佞未敢妄言,若所谓大人看的书则好的实在极少,除若干
古典外几于无有,然则中年老年之缺少修养又正何足怪也。
我近来想读书,却深感觉好书之不易得,所以写这篇小文,盖全是站在
读者方面立场也。若云你不行,我来做,则岂敢,昨日闻有披发狂夫长跪午
门外自称来做皇帝,不佞虽或自大亦何至于此乎。
(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四日于北平)
□1937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后谈》
浮世风吕
偶读马时芳所著《朴丽子》,见卷下有一则云:
朴丽子与友人同饮茶园中,时日己暮,饮者以百数,坐未定,友亟去。既出,朴丽
子曰,何亟也?曰,吾见众目乱瞬口乱翕张,不能耐。朴丽子曰,若使吾要致多人,资而
与之饮,吾力有所不给,且又不免酬应之烦,今在坐者各出数文,聚饮于此,浑贵贱,等
贫富,老幼强弱,樵牧厮隶,以及遐方异域,黥劓徒奴,一杯清茗,无所参异,用解烦渴,
息劳倦,轩轩笑语,殆移我情,吾方不胜其乐而犹以为饮于此者少,子何亟也。友默然如
有所失。友素介特绝俗,自是一变。
这篇的意思很好,我看了就联想起户川秋骨的话来,这是一篇论读书的
小文,收在他的随笔选集《乐天地狱》(一九二九)里,中有云:
哈理孙告戒乱读书的人说,我们同路上行人或是酒店里遇见不知何许人的男子便会
很亲近的讲话么,谁都不这样做,唯独关于书籍,我常常同全然无名而且不知道是那里的
什么人会谈,还觉得高兴。但是我却以为同在路上碰见的人,在酒店偶然同坐的人谈天,
倒是顶有趣,从利益方面说也并不少的事。我想假如能够走来走去随便与遇着的人谈谈,
这样有趣的事情恐怕再也没有吧。不过这只是在书籍上可以做到,实际世间不大容易实行
罢了。《浮世床》与《浮世风吕》之所以为名著岂不即以此故么。
《浮世床》等两部书是日本有名的滑稽小说,也是我所爱读的书。去年
七月我写《与友人谈日本文化书》之一,曾经连带说及,今略抄于下:
“江户时代的平民文学正与明清的俗文学相当,似乎我们可以不必灭自
己的威风了,但是我读日本的滑稽本还不能不承认这是中国所没有的东西。
滑稽——日本音读作
Kokkei,显然是从太史公的《滑稽列传》来的,中国近
来却多喜欢读若泥滑滑的滑了。——据说这是东方民族所缺乏的东西,日本
人自己也常常慨叹,惭愧不及英国人。这滑稽本起于文化文政(十九世纪初
头)年间,却全没有受着西洋的影响,中国又并无这种东西,所以那无妨说
是日本人自己创作的玩意儿,我们不能说比英国小说家的幽默何如,但这种
可证明日本人有幽默趣味要比中国人为多了。我将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中
膝栗毛》(膝栗毛者以脚当马,即徒步旅行。)与式亭三马《浮世风吕》及
《浮世床》(风吕者澡堂,床者今言理发处。此种汉字和用虽似可笑,世间
却多有,如希猎语帐篷今用作剧场的背景,跳舞场今用作乐队讲,是也。)
放在旁边,再一一回忆我所读过的中国小说,去找类似的作品,或者一半因
为孤陋寡闻的缘故,一时竟想不起来。借了两个旅人写他们路上的遭遇,或
写澡堂理发铺里往来的客人的言动,本是所谓气质物(Katagi…mono,
Characters)的流派,亚理士多德门下的退阿佛拉斯多思(Theophrastos)
就曾经写有一册书,可算是最早,从结构上说不能变成近代的好小说,但平
凡的叙说里藏着会心的微笑,特别是三马的书差不多全是对话,更觉得有意
思。中国滑稽小说我想不出有什么,自《西游记》,《儒林外史》以至《何
典》,《常言道》,都不很像,讲到描写气质或者还是《儒林外史》里有几
处,如高翰林那种神气便很不怀,只可惜不多。”
其实高翰林虽写得好,还是属于特殊部类,写的人固然可以夸张,原本
也有点怪相,可以供人家的嗤笑以至谴责,如《浮世床》中的孔粪先生,嘲
笑那时迂腐的汉学者,很是痛快,却并不怎么难写。我想讽刺比滑稽为容易,
而滑稽中又有分别,特殊的也比平凡的为容易。《浮世风吕》卷一里出来的
那个瘫子和醉汉就都是特殊的例,如笑话中的瞎子与和尚或惧内汉之类,仿
佛是鼻子上涂了白粉的小丑似的,人家对于他所给与的笑多半是有一种期待
性,不算是上乘的创作,唯有把寻常人的平凡事写出来,却都变成一场小喜
剧,这才更有意思,亦是更难。双木园主人(堀舍二郎)在《江户时代戏曲
小说通志》中说得不错:
文化六年(一八○九)所出的《浮世风吕》是三马著作中最有名的滑稽本。此书不
故意设奇以求人笑,然诙谐百出,妙想横生,一读之下虽髯丈夫亦无不解颐捧腹,而不流
于野鄙,不陷于猥亵,此实是三马特绝的手腕,其所以被称为斯道之泰斗者盖亦以此也。
式亭三马本名菊地太辅,生于安永五年(一七七六)。著书极多,以《浮
世风吕》与《浮世床》为其杰作。朴丽子喜听茶园中人轩轩笑语,以为能移
我情,可谓解人,如遇三马当把臂入林矣。《浮世风吕》出版时当清嘉庆前
半,其时在中国亦正有游戏文章兴起,但《常言道》等书只能与日本的“黄
表纸”一类相当,滑稽本之流惜乎终未出现,马君亦嘉道时人,能有此胜解
而不有所著述,尤为可惜。《浮世风吕》前后四编共九卷,各卷写几个场面
都很有意思,我最喜欢前编卷下男澡堂中写几个书房里放学出来的学生,三
编卷上女澡堂中写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着衣服时谈话,虽今昔相隔已百
三十年,读了觉得情形不相远,不佞曾想于此摘译一部分,乃终未能够,不
但摘取为难,译述亦大不易,我这里只能以空言介绍终篇,诚不得已也。我
不看戏文,但推想《春香闹学》、《三娘教子》等里边或者还含有儿童描写
的一丁点儿吧,不知何以小说散文中会那么缺乏,岂中国文人的见识反在戏
子下欤?写学童的滑稽则尚有少许,郭尧臣著《捧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