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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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以及滑稽本的发生情形,略为加以说明,但也有当时忘记说及的,
所以特加补说。这所说的就是所谓气质物。这种文学品种真是“古已有之”,
希腊在公元前四百年的时候,已经有这种东西,这便是忒俄佛刺斯托斯,所
著有《人品》一卷,凡三十篇,写各种不同的性格,流传后世。十七八世纪
时传至欧洲,英法各国各有仿作,日本未必受过这种影响,同时有江岛其碛
著有《世间儿子气质》及《世间女儿气质》等,为气质物著名的著作。其碛
承井原西鹤的浮世草纸流派,改而写有种种特性的类型,江户的三马于作《浮
世澡堂》的三年前即文化三年(1806)作《酩酊气质》,以后接续作《四十
八癖》,经一八一二至一八一八年共著四编,及此类尚多,可见作者于此事
甚感兴趣,在《浮世澡堂》与《浮世理发馆》也便多用这种手法。其次是三
马利用笑话做材料,在《浮世澡堂》题目下横书“诨话”二字,自己表明这
个关系,但是在那里边大抵使用落语的结构,使得各段都有一个着落,显出
可笑来。但这里直接使用笑话做资料,例如第十二段“长六的猫”便是民间
笑话之一了,又如第二十一段的“女人的笑话”,乃是各个小笑话的集成,
江户人喜欢弄这种文字的游戏,可是转译出来却是没有什么趣味了。《浮世
理发馆》所写的只是来理发的客人,或是日常无事也来闲坐的闲汉,没有像
澡堂里面出入的人花样繁多,男男女女,尽有好玩的事可以描写,因此未免
显得有些单调,虽然理发馆里有主人鬓五郎,是经常在里边的,可以做一条
线索,贯串到底,只是他毕竟是陪衬人物,不能担任主要脚色的。理发馆中
没有女人小儿,这也使得减色不少,于是作者苦心安排,无中生有地写出“婀
娜文学”、“泷姑的乳母”和末节“女客阿袋”这三段文字来。此外又将社
会上的杂事也拉到故事里来,如写巫婆关亡的情形,至有两场,而一是写一
只花狗,一是写被妖怪拐了去的老头子的。于了解特殊的风俗之外,也很有
滑稽的风趣。初编卷中描写上方商人也是很着力的,这是江户戏作中的好材
料,因为借此写江户工人与上方商人比武,结果是上方人出丑了,鬓五郎在
这回的书上,总算卖了气力,替江户人争了气。本编中净是长篇的讲谈,显
得颇少活泼之趣。如论“阿柚的戒名”,差不多是作者对一件事情的批评,
但里边很有点独立的意见,不过借了钱右卫门的口来发表罢了。又“谈论女
人”这一段,在理发馆是常见的实事,因此可以说是适当的材料,但这却是
受了上方文学的影响,西鹤在贞享三年(1686)著《好色五人女》,第三卷
中有“姿色的关官”一节,叙说在京都四条河原的茶店的情形。这样地说来,
那气质物的原祖也是上方的东西,那么在这一点上江户前的三马未免输了一
年了。
文字的游戏是日本人所很喜欢的玩艺儿,而在滑稽本上面尤其是不能免
的,因此翻译上也就特别觉得困难。但是既然担当了这个差使,也只有如俗
语所说,有如”蛤蟆垫床脚”,竭力来支撑,而无如力不从心,未能加工得
很漂亮,特别是注解原想减少,但结局还是不能办到,比起《浮世澡堂》来
是有增无减,因为参考不够,有些风俗习惯还未能必要地予以释明,这是我
对自己的工作所感觉不满意的事。
(一九五九年八月一日)
□1959年作,1989年刊“人文”版本书,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扶桑两月记
阅罗叔言《扶桑两月记》,所记盖是光绪辛丑冬东游视察教育事,罗君
本是读书人,故文多可读,与王韬王之春等均不同也。有云,“于书肆中购
得宋闻人耆年《备急灸法》,内载妇人难生,宜灸右脚小指尖三炷,如妇人
扎脚,则先以盐汤洗脚令温,气脉通疏,然后灸之云云,据此则宋代妇人尚
非人人缠足可知。”此一则故是《存拙斋札疏》中材料。
又云,“毛子晋刻《津逮秘书》,实是用活字。儿时读《毛诗陆疏广要》,
见其中有横植之字,始悟毛氏刻字原是活板,特排印精工,与刻板骤不能别
耳。”不佞乃取《陆疏广要》考之,在卷上之下第四十六叶,“颜如舜华”
条下,子晋引《尔雅》“榇木槿”,槿字倒植,稍偏近左下,但非是横植,
此外亦并无有,疑罗君所说即指此。但仔细考察,只此一例实不足证明系是
活板,盖寻常木板剜改处亦偶或脱落,匠人不谨慎辄颠倒错乱嵌之,正是可
有的事,非活字始会有倒植也。曾见《明斋小识》后印本,有多处文字凌乱,
意不可通,盖均是此例,不过是绝端的例,亦不可多见者耳。
□1940年
2月
4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销夏之书
大暑中从名古屋买到一包旧书,书有三部,都是关于图画的,颇可销夏,
但因此也就容易看完。其一是《集雅斋画谱》四册,原板本有六种,这是“图
本丛刊”重刻本,只有“五言唐诗画谱”,“木本花鸟谱”,“草本花诗谱”,
“梅竹兰菊谱”等四卷,缺少六言七言唐诗,可是刻印均佳,四大册只要三
元钱,亦大廉矣。
其二是《彩画职人部类》二册,橘珉江画,风俗绘卷图画刊行会重刻。
共二十八图,写百工情状,木板着色,甚为精致,阅之唯恐其尽,虽然看完
不厌重看,但可惜还是只有这几叶耳。
其三稍为特别一点,是《和译桐阴论画》一帙四册,本田成之译,大正
三年(一九一四)出版。《桐阴论画》原本原来也很容易得到,不过那多是
初编罢了,若要三编全部,便多与《画学心印》在一起,于我别无用处。我
不懂画,看《桐阴论画》实在只看文章而已,此外则取其注中多举出画家生
卒年月或年岁,这在普通书上是极少见的。和译共有三编,价又不过一元馀,
得了来也可备参考。
但是我立即想起的是原本错字之多,如画字往往作昼,龚芝麓还写作袭
方伯呢。我翻开译本来看,果然说顾眉生袭方伯芝麓之妾,而这袭字是译作
一个动词了。随后是李因的一节,译文末云:
在海宁之光禄葛,没有奇妾。
觉得文句太奇,查原文则云:
海宁葛光禄无奇妾
也,此外类例尚多。翻译可见不是易事,像我这样想利用译本不去找原书,
也证明是弄巧成拙了。
□1940年
7月
28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武藏无山
《日本考》五卷,明李言恭郝杰同著,万历年刊,北京大学图书馆曾有
一部,只存一至五卷,北京图书馆有全本,影印收入《善本丛书》第一集中,
据谢刚主跋,明末讲日本的书颇不少,惟记日本名物风俗语言文字,则无逾
是书之详矣。
案卷三有歌谣三十九首,卷五中有山歌十二首,中国介绍日本诗歌恐当
以此为最早。原书刊行年未详,若以万历中年计算,正当丰臣秀吉时代,较
隆达百首或尚在前也。
歌谣首列原文,再注读法即对音,释音即译语,末为切意即是意译,惜
多谬误,今录其三十七于后,题曰《武藏无山》:
木索失那外,
紫气那一而别纪,
阳脉木乃失,
骨萨摇里一迭铁,
骨萨尼个所一而。
(武藏山,
无山岛,
月出出野草,
月入入野草。)
案原意云,武藏野无有月亮可入的由,出从草里出,入便向草里入。卷四分
天文等五十四项,列记语言,对音之外并注平假名,亦多不确,颇有《英语
入门》之概,阅之亦可发笑,可见古今人情相去不远。卷二记风俗亦未免多
耳食,或是根据华商所谈,故非是直接见闻也。
村濑栲亭著《艺苑日涉》卷六“民间岁节上”,凡引用《全浙兵制》日
本风俗记三处,今悉见此书“时令”项下,《全浙兵制》不知何书,或其中
风俗记即以此第三卷充之耶。所引第一节云,“新正名曰少完之,以正字呼
为少音,完之即月也。朔日贺岁,从尊至卑,礼节如口云红面的倒,乃阳光
普照之言,千首万世乃千春万岁,华盖华盖盖长此少年,乃通国俗语也。”
栲亭注曰。“熙按,寄译通言,不过影响,明人虽颇通晓我邦事,犹尚讹谬
如此,译北狄西竺之言,亦可以类推耳。聊录以备搜览。”此处批评甚是,
记述异地风俗者不可不注意,大抵须有科学之真,文学之美,始能有济,必
不得已而去,文章或可不讲,惟趣味仍不可少,盖如此则记录乃有品格,说
到底亦还是属于美的领分者也。
□1940年
10月
22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元元唱和集
前回在一篇关于朱舜水的文章里,引用《先哲丛谈》,牵连的说到陈元
赟。据芳贺矢一的《日本汉文学史》,今关天彭的《日本流寓之明末诸士》,
小畑利三郎的《淮王常清与陈元赟之诸研究》,查出陈氏的生平约略如下;
陈元赟,字义都,别号既白由人,又称菊秀轩,浙江杭州人,生于万历十五
年。天启元年与沈茂人共随单翔凤至日本京都,持福建总兵公文,来议倭寇
事,留三月馀,不得要领而回,曾与林罗由唱和,见罗由集中。归国后应会
试不第,崇祯十一年再至日本,遂留住不去,其后为尾张藩主毛利义直客,
居于名古屋,与诗僧元政相识,作诗唱酬,著有《元元唱和集》,二人诗各
一卷。宽文十一年(清康熙十年)卒,年八十五年。元赟多才技,能拳术,
知建筑及制陶,均传于日本,又名古屋有茶食曰板元赟,亦其所创制也。他
在日本的影响,与朱舜水的不同,大抵不在学术方面,我觉得一块点心的流
传,实在要比一卷书还有意味,不过这里也还只是且谈谈他的诗文耳。
元赟著有《老子通考》四册,只在图书馆看到,我所有的只是一部两册
的《元元唱和集》。集内元政、元赟诗各一卷,二人互为序,题宽文二年,
次年刊行,即西历一六六三年。我这一部新从名古屋买来,旧敝多虫蛀,末
叶有墨笔题记二行云:此书上下二册,以清酒一升,从僧贞中易得。贞中不
知是何时人,盖亦是风雅和尚,配得读元政诗者,唯清酒时价一升值至十元,
亦已大不廉矣。《先哲丛谈》卷二纪元赟能娴此邦语,故常不用唐语,引元
政诗。今案原诗悉见《唱和集》中,其一人无世事交常谈,客惯方言谈每谐,
原题云《谢元赟翁来访》,其二为《送元赟老人之尾阳诗》十首之三,全诗
凡五韵,今录于下:
“邂逅遇尾城,至今已四载。今年会洛阳,来往劳孤拐。清谈无点俗,
相忘如痴ɑ。君能言和语,乡音舌尚在,久狎十知九,旁人犹未解。”元赟
和诗,其一云公是道安能说法,我非曼倩好诙谐,尚有意趣。其二末四句云:
“方言不须译,却有颖舌在。坐久笑相视,眉语神自解。”有如角觝,
工力便不能相敌。盖元政受五山文学的流派,自有洒脱之趣,元赟则乙榜出
身,犹多絷缚,二人虽同是景仰袁中郎者,其造就自不免有异也。《唱和集》
中元政《送元赟之尾阳》十诗,有小序云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