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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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体中的钩颚把它们咬碎致死。(赫贞与戈斯二氏在有趣的图谱《轮虫类》TheRotifera,
1886中如是说。)
轮虫类对于人没有益处,也没有害处,它们的好处几乎全在这显微镜下的美观上。
这可以够得上称为科学小品了罢。所谓科学小品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
据我想这总该是内容说科学而有文章之美者,若本是写文章而用了自然史的
题材或以科学的人生观写文章,那似乎还只是文章罢了,别的头衔可以不必
加上也。《生命之科学》的原作者是大小威尔士与小赫胥黎,其科学文学两
方面的优长既是无可疑的了,译者又是专门研究近代医学的人,对于文艺亦
有很大的成就,所以这书的译出殆可以说是鬼拿铁棒了。但是可惜排印有误,
还有一件便是本子大,定价高,假如能分作三册,每册卖一元之谱,不但便
于翻阅,就是为读者购买力计也有方便处,像现在这样即不佞如不蒙寄赠亦
大抵未必能够见到也。
我不是弄科学的,但当作文章看过的书里有些却也是很好的科学小品,
略早的有英国怀德的《色耳彭自然史》,其次是法国法布耳的《昆虫记》。
这两部书在现今都已成为古典了,在中国知道的人也已很多,虽然还不见有
可靠的译本,大约这事真太不容易,《自然史》在日本也终于未曾译出,《昆
虫记》则译本已有三种了。此外我个人觉得喜欢的还有英国新近去世的汤木
生(J。A。Thomson)教授,他是动物学专门的,著作很多,我只有他最普通的
五六种,其中两种最有意思,即《动物生活的秘密》与《自然史研究》。这
还是一九一九至二一年刊行,又都是美国板,价钱很贵,装订也不好,现在
背上金字都变黑了,黑得很难看,可是我仍旧看重他,有时拿出来翻翻,有
时还想怎样翻译一点出来也好,看着那暗黑难看的金字真悔不早点译出几篇
来。可是这是徒然。我在这里并不谦虚地说因为关于自然史的知识不够,实
在乃是由于文章写不好,往往翻看一阵只得望洋兴叹地放下了。《动物生活
的秘密》中共有短文四十篇,自动物生态以至进化遗传诸问题都有讲到,每
篇才七八页,而谈得很简要精美,卷中如《贝壳崇拜》,《乳香与没药》,
《乡间的声响》等文,至今想起还觉得可爱。《自然史研究》亦四十篇而篇
幅更短,副题曰“从著者作品中辑集的文选”,大约是特别给青年们读的吧,
《动物生活的秘密》中也有八九篇收入,却是文句都改得更为简短了。话虽
如此,要想译这节本亦仍不可能,只好终于割爱了去找别的,第二十一篇即
第三分的第一篇题曰《秋天》,内分六节,今抄取其关于落叶的一节于下:
最足以代表秋天的无过于落叶的悉索声了。它们生时是慈祥的,因为植物所有的财
产都是它们之赐,在死时它们亦是美丽的。在死之前,它们把一切还给植物,一切它们所
仅存的而亦值得存的东西。它们正如空屋,住人已经跑走了,临走时把好些家具毁了烧了,
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除了那灶里的灰。但是自然总是那么豪爽的肯用美的,垂死的叶
故有那样一个如字的所谓死灰之美。
第二十五篇是专谈落叶的,觉得有可以互相说明的地方,再抄几节也好:
但在将死之先,叶子把一切值得存留的它们工作的残馀都还给那长着它们的树身。
有糖分和其他贵重物质从垂死的叶慢慢地流到树干去,在冬天的气息吹来以前。
那树叶子在将死时也与活着时同样地有用,渐渐变成空虚,只馀剩废物了,在那贵
重物质都退回防冬的库房的时候,便要真预备落下了。在叶柄的底下,平常是很韧很结实
的,现在从里边长出一层柔软多汁的细胞来,积极地增加扩大成为一个弹簧椅垫,这就把
叶子挤掉,或是使叶与枝的附着很是微少,一阵风来便很容易把那系联生死的桥折断了。
这是一种很精良的外科,在手术未行之先已把创痕治好了的。
的确到现在那叶子是死了,只是空屋,一切器用门窗都拆卸了。差不多剩下的只有
灶里的灰了。但是那些灰——多么华丽呀!黄的和橙色的,红的和紫的,绯的和赤的,那
些枯叶发出种种色彩。它们变形了,在这死的一刹那,在秋阳的微光里。黄色大抵由于所
谓叶绿这色素的分解,更深的颜色则由于特种色素的存在,这都是叶子的紧张的生活里的
副产物或废物。
末了,叶子轻轻地从树上落下了,或是在风中宛转挣扎悉索作声,好像是不愿意离
开似的,终于被强暴地拉下来滚在地上了。但是那树虽然年年失掉叶子,却并不因此而受
什么损失,因为叶子褪色了,枯了落了,被菌类所霉化了,于是被蚯蚓埋到地下去,又靠
了微生物的帮助,使它变成植物性的壤土,这里边便保育着来年的种子。
文章实在译不好,可是没有法子。假如我有自然史的广博的知识,觉得
还不若自己来写可以更自在一点,不过写的自在是一问题,而能否这样的写
得好又是另一问题。像《秋天》里的那一节,寥寥五句,能够将科学与诗调
和地写出,可以说是一篇《落叶赞》,却又不是四库的哪一部文选所能找得
出的,真是难能希有也。我们摇笔想写出此种文章来,正如画过几笔墨梅的
文士要去临摹文艺复兴的名画,还该免动尊手。莫怪灭自己的威风,我们如
想有点科学小品看看,还得暂时往外国去借。说也奇怪,中国文人大都是信
仰“文艺政策”的,最不高兴人家谈到苍蝇,以为无益于人心世道也,准此
则落叶与蚯蚓与轮虫纵说得怎么好亦复何用,岂有人肯写或准写乎。中国在
现今虽嚷嚷科学小品,其实终于只一名词,或一新招牌如所谓卫生臭豆腐而
已。
(二十四年四月)
□1935年
5月刊《文饭小品》4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安徒生的四篇童话
我和安徒生(H。C。Andersen)的确可以说是久违了。整三十年前我初买
到他的小说《即兴诗人》,随后又得到一两本童话,可是并不能了解他,一
直到了一九○九年在东京旧书店买了丹麦波那生的《北欧文学论集》和勃阑
特思的论文集(英译名《十九世纪名人论》)来,读过里边论安徒生的文章,
这才眼孔开了,能够懂得并喜欢他的童话。后来收集童话的好些译本,其中
有在安徒生生前美国出板的全集本两巨册,一八七○年以前的童话都收在里
边了,但是没有译者名字,觉得不大靠得住。一九一四年奥斯福大学出板部
的克莱吉夫妇编订本,收录完备,自初作的《火绒箱》以至绝笔的《牙痛老
姆》全都收入,而且次序悉照发表时代排列,译文一一依据原本改正,削繁
补缺,可谓善本,得此一册也就可以满足了,虽然勃拉克斯塔特本或培因本
还觉得颇喜欢,若要读一两篇时选本也更为简要。但是我虽爱安徒生童话,
译却终于不敢,因为这件事实在太难了,知道自己的力量很不够,只可翻开
来随意读读或对客谈谈而已,不久也就觉得可以少谈,近年来则自己读了消
遣的事也久已没有了。
去年十二月三十日却忽然又买到了一小本安徒生的童话。这件事情说来
话长。原来安徒生初次印行童话是在一八三五年,内系《火绒箱》,《大克
劳斯与小克劳斯》、《豌豆上的公主》,《小伊达的花》,共四篇,计六十
一叶。去年一九三五正是百年纪念,坎勃列治大学出板部特刊四篇新译,以
为纪念,我就托书店去定购,等得寄到时已经是残年向尽了。本文系开格温
(R。P。Keigwin)所译,有拉佛拉忒夫人(GwenRave…rat)所作木板画大小三
十五幅,又安徒生小像两个,——这都只有两英寸高,所以觉得不好称幅。
安徒生的童话前期所作似更佳,这四篇我都爱读,这回得到新译小册,又重
复看了两三遍,不但是多年不见了的缘故,他亦实在自有其好处也。
译者在卷首题句,借以纪念他父母的金刚石结婚,盖结婚在一八七五,
正是安徒生去世之年,到了一九三五整整的是六十年了。译者又有小引云:
回顾一百年的岁月,又记着安徒生所写童话的数目,我们便要惊异,看这最初所出
的第一辑是多么代表的作品,这诗人又多么确实的一跳起来便踏定脚步。在一八三五年的
早春他写信给印该曼道,“我动手写一两篇故事,讲给儿童们听的,我自己觉得很是成功。”
他所复述的故事都是那些儿时在芬岛他自己所喜欢听的,但是那四篇却各有特别显明的一
种风格。在《火绒箱》里,那兵显然是安徒生自己,正因为第一篇小说的目前的成功高兴
得了不得,那文章的调子是轻快的莽撞的。在《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那快活的民间喜剧
里,他的素朴性能够尽量的发现,但其效力总是健全而兴奋的。这两篇故事里金钱的确是
重要的主眼,而这也正是金钱为那时贫穷的安徒生所最需要的东西。或者那时候他所要的
还该加上一个公主罢。于是有那篇《豌豆上的公主》,这里有他特别的一股讽刺味,这就
使得那篇小故事成为一种感受性的试验品。末了有《小伊达的花》,一篇梦幻故事,象故
事里的花那么温和柔脆,在这里又显示出别一样的安徒生来,带着路易加乐尔
(LewisCarroll)的希微的预兆,——伊达帖蔼勒即是他的阿丽思列特耳。《小伊达》中
满是私密的事情,很令我们想起那时代的丹麦京城是多么的偏鄙,这故事虽是一部分来自
霍夫曼,但其写法却全是独创的。而且在这里,安徒生又很无心的总结起他对于异性的经
验:“于是那扫烟囱的便独自跳舞,可是这倒也跳得不坏。”
关于安徒生的文体还须加以说明,因为正是这个,很招了他早期批评家的怒,可是
未后却在丹麦散文的将来上发生一种强有力的影响。他在那封给印该曼的信上说,“我写
童话,正如我对小孩讲一样。”这就是说,他抛弃了那种所谓文章体,改用口语上的自然
的谈话的形式。后年他又写道,“那文体应该使人能够听出讲话的人的口气,所以文字应
当努力去与口语相合。”这好像是一篇论广播的英文的话,安徒生实在也可以说是一个最
初的广播者。他在几乎一百年前早已实行了那种言语的简单化的技术。这据说正是不列颠
广播会(B。B。O)的重要工作之一。
他在叙述上边加以种种谈话的笔法,如干脆活泼的开场,一下子抓住了听者的注意,
又如常用背躬独白或插句,零碎的丹麦京城俗语,好些文法上的自由,还有那些语助辞—
—言语里的点头和撑时,这在丹麦文里是与希腊文同样的很丰富的。安徒生在他的童话里
那样的保持着谈话的调子,所以偶然碰见一点真的文章笔调的时候你就会大吃一惊的。他
又说道,“那些童话是对儿童讲的,但大人们也可以听。”所以其言语也并不以儿童的言
语为限,不过是用那一种为儿童所能理解与享受的罢了。(这是很奇异的,安徒生的言语
与格林所用的相差有多么远,且不说他的诙谐趣味,这在丹麦人看来是他最为人所爱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