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岁月--陈香梅自传 作者:陈香梅-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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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我每月急切地等待结果,深深地惧怕回答是死刑的判决。
4月的一个明朗的早晨,无意间偷听到的几句话,带给我无限的忧虑与无眠的长夜。——那是将军绝不知道的。
我正在厨房里,安静地站在靠窗的工作台前,仔细地阅看一份新食谱,我想试做一道海味秋葵羹。安娜与露青丝都在学校,房里房外都是静悄悄的。桃树林间有一只红胖的知更鸟吱喳鸣叫,和风吹来紫丁花夹杂着新刈青草的香味。
我听见一辆车子停下,刹时,将军和另外一个男人的声浪传来。他们进入花园,走近窗口时,我辨出那是诺伊州长:“当然可以信赖我。我定会做我能力所及的每件事,照顾安娜和女孩子,和我自己家里的人一样。”州长热诚地说道。
他们近窗口时,停下来,于是我听见将军打火机的咔嚓声。一会儿,我闻到板烟的味道。
“安娜有你想象不到的力量,”将军说,“她会知道如何料理她自己。但是我仍要有人照顾她,一个在她需要帮助时,可以让她依靠的人。”
男人们缓缓地向屋里走去,声调随着逐渐低沉下来。我茫然地凝望着花园里一片灿烂缤纷的色彩,想不出他们话里的意味。难道是将军计划一趟旅行,一趟远途旅行,因而约请州长,在他外出对照拂我吗?那又像是不可能的。自从他动手术后,他似乎尽可能地要我陪伴他,不会的,长途旅行他会带我同去。而且,一次过长的分离,看起来最近似乎也不会发生,他目前至少每月需赴医院检查一次。
那就剩下一件事:他已获知病情的恶化,而在我面前严守秘密。他快要死了。我用力撑在台子边,挣扎着想拼命压服自己。我听见他们走入前门。刹那间,他们就要来到的,我一定不可透露知晓的神态,那会令他受窘。我还必须等着。
他们穿过起居间,忽然爆发的欢快气氛万分逼真。他们充满热情地向我招呼。
“什么时候吃午饭,小东西?”将军问道,勿匆吻我的面颊。
“大约一小时以内,好吗?”
“好极啦。州长,你知道现在差不多是中午?尝点‘野火鸡’你认为太早吗?”他这是指他们两人都喜欢的特殊威士忌酒,一种从玉蜀黍及裸麦蒸馏而成的酒。
“将军,尝野火鸡不算太早。他们是提前出生的鸟!”州长也附和着,“安娜,你把那些高脚杯摆在哪里?”
“州长,你应当知道的——就在那个橱子里。来,我给你们拿点冰去。”
不知怎的,我也落入他们欢欢喜喜的情绪中。可是,他们刚才的话仍然萦绕着我。将军向我说过,他4月份的检查是没有病菌的迹象。难道为了不要让我着急,他在蒙骗我?不过假如他们又发现癌症的复现,他必然又要进行治疗,或者——我感到全身的颤栗——又动一次手术。
白天以及漫漫长夜在消逝中,将军不说什么。从八个月前动手术后,有关他的病情,我们谈得非常的少。他是不喜欢老想拂人心意的事,从来没有病态的心理,一向乐观。一月再一月,他动身赴医院向我吻别时,我俩之间有着不言而喻的理解。
“给我来电话,亲爱的。”
“我会的。”
然后,他走了,我一直紧张地等着他的电话,通知我一切没有问题。
那么他和诺伊州长的谈话又是什么意思?“安娜有你想象不到的力量。”他说过这话。然而,他未必不明白,给我力量与信心的就是他自己。只是因为他在我身边,支持我,保护我,我才会不畏惧。我的力量原出于他,失去了他,我的勇气会动摇单是失去他的思想便令我茫然若夫,而且惊惧万分。挚爱还要活一阵。
当我冷静下来时,我说道:“他们不能再施手术,再切除吗?”
他点着头:“可以的,但是他们认为弊多益少。”
他说话时的镇静好似在说:“他们认为今天有下雨的可能。”令我敬慕与爱意油然而生。面临这样一蹶不振的消息,他还像往常一样地平静与坚定。他的勇气与刚毅诚是至高无上的。他像是不会不光荣地杯有恐惧的情绪、并让它陪衬于他伟大力量之侧。我感觉脆弱,太女人气,我向来爱他至深,但,在他生命历程中悲伤的黄昏黯弱时期,我的爱意几近崇拜。
两月后,我们赴波士顿城著名的拉希医院,做精密的检查。将军对华德里军医朋友们有充分信任,而对新奥尔良医生,名震遐迩的癌症专家,网尔敦·奥其勒,尤倚重为特殊私人朋友;但是拉希医院是另一救人们,过去与他并不熟识,可能更接近于提供他一个爽直而确切的回答——还能活多久?
他并未向我说明这点,但我是知道的。他的典型风格会使他要求整个实情。
至于我,我则是畏缩地藉以躲避实情,因为在我们知道以前,我仍能佯装,我丈夫的病不致恶化尚且会转好,他余下的短促人生犹在不定之中,他将不为可测知的癌菌蔓延进展所限制。
然而我非常明白,佯作不知也是没有用的。为了他的缘故,为他经常这样表现出自己的这种人,我们知道最坏的,才是最好的办法。
“认识你的敌人。”将军一向有此信念。
他无畏惧地面对当前奸诈的敌人,一如往昔他曾面对其他全体的。他必须得知它的力量,它的潜在力,以及战争可能的时限。
不错,他必须得知。而现在我们两人都宁愿早获答案:现在人间生命的道路上还给他剩多少年,或是多少月,或是多少星期?
甚至在如此重要的时候,将军尚匀出时间在纽约及华盛顿,为公务暂作勾留。我预拟数天后赴波士顿与他相晤。于是,我给他写信,其中的片断是:我至爱的:我不知如何向你说出,我爱你如许之深,因为我对你的爱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仅你一人曾造成我整个的幸福,我将爱你至我死时。还溯我们结合的一日,我们的生命恰似两条溪水,互相汇流,流成一条江河。我们根深蒂固地愿偕白首,只为我们的爱不仅是表面上的美好,而是灵魂的真实,这是上苍可为明证的。亲爱的,我真情地,深深地、完整地爱你,一如你之爱我。亲爱的,我与你同为你的病痛受苦难……我无从思及没有你的来日,或没有你存在的生命——你一定要活下去!真实的爱绝不畏惧死亡,因为爱的主要责任是生命。亲爱的,请打败这场仗——以爱心、坚毅、信心与希望做为武器。人类最大敌人是恐惧与怀疑。亲爱的,我将不再恐惧与怀疑,因为你站在我的身旁。
历经许多梦幻的岁月,我们曾共同生活,共同珍爱;我们曾互相分享偷悦欢乐,我们也曾共同饮泣……啊,我至爱的。
愿望在来日,我要和你共度更多的喜乐以及苦难,一如往昔。
愿望我们的心灵常是坚强,我们的爱心纯真,我们将不畏怯。
有一天若是我年老,安娜与露青丝将陪伴我。没有孩子的家正如没有前途的爱,我极为感恩,为了我们享有两个女儿。她们自她们挚爱的双亲学会爱,我将关注,让她们纯良地,美丽地,并且自由地长大起来。
你不仅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个挺身而出,为真理以及为你所信仰的事而战斗的人。唯其如此,我愈加珍爱你。我是最最幸福的,有你这样的人做我的丈夫,以及我孩子的父亲。你知道,我一向引你为骄傲,并尊崇你所代表的一切。
亲爱的,我要再三再四地告诉你:我以我的全心全力爱你。
在1957年11月19日,他在威拉德旅馆写给我一封信,令人叹赏的信:华盛顿市1957年,11月19日亲爱的:昨夜我刚抵达纽约的旅邸,就读到你美丽的信。
你用温情、爱恋的话语说出我为你怀有的相同感受——但是不能常常用话语表达出来。不知怎的,我最接近心灵的事情,总是不能用话语说出,我竭力以事实表现,我爱你以及我们两个女儿远胜今生的任何事。我一向最大及最常有的恐惧乃是我会失掉你——以及,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纵使我没有了你和女儿们,我绝不会在不战之下,投降于致命的疾病或任何其他敌人。你可以确知,我决定在最艰苦与最绝望的情形下,为与你们一同生活更多的年月而奋战。
离开你的残酷和寂寞是太可怕而不敢想象的。
倘若我必须过早地离去,我将仰赖你,尽你完善的爱心,抚育、引领并教导她们,令她们以她们的先人为荣耀,并过着诚实、光荣的生活。我也将仰赖于你,保存我将留给你的财产,如此你们所有的人都将有舒适的生活,享受完全使人满意的生活,并帮助那些凡是需要帮助的人。
当我与你结婚时,我在生活里实在只有唯一的志愿——找到一个值得尊敬的妻子。她会给予我情感,尊重,以及深爱。当然,如果我们彼此得有幸福与爱情,我盼望我们会有孩子。你已给予众所想要的一切,甚至远过之。我了解我已在你身上,获得丰富的幸福,了解与挚爱,远胜世上许多男人,我是如此的幸运,上帝在我晚年还这般仁慈地对待我。
因之,我现在以笨拙的语言,业已说出我对你怀有的情怀。此刻,我仅能再加一句,我以每一口气息与每一种思念爱着你。
永远属于你的克奈尔
一个白雪纷飞的下午,我们到达波士顿。翌晨,在拉希医院开始详细的检验与复查。一切告终后,医生宣布答案。
他们告诉陈纳德将军,就大多数的人而言,他们获知的结果必须要附上一点还有希望的诺言。可是,他不需要,他们供给的乃是不加伪饰的真情,因为他们知道他亟须晓得真实情况,同时他能承受听到这个消息的震惊。他们擅长于判断病人。他们知道病人的勇气有多大。
医生们说,就他这种情形,他只有三个月可以活。
“我们的祈祷有任何力量吗?”我实在并不想问将军这个问题。
“永远不要怀疑全能的神,小东西。”
“对不起。我等一下会好些的。”
“我晓得你会的。”
时间缓慢地过去,我贴近他,不停地发抖,于是他紧紧搂着我。
“安娜,亲爱的,”他终于说道,“听我说,我们向来都在台北过圣诞节,这个圣诞也不要有所不同。”
他已决定如此,我们带着孩子跨上越太平洋的长途飞机。
1957年圣诞节早上,他到办公室,处理几小时的公务,好像生命仍有好多年而不是几个月一样地工作着。中午前,他回到武昌新村家中,于是我们吃混合鸡蛋拌乳砂糖及火酒的冷饮,与孩子们打开我们每人的礼物。我一直到事后才知道:民航公司的李医师告诉我,圣诞日的上午将军第一次咳嗽咯血。
“不要告诉安娜。”他曾经请医生答应他。接着有更多的早晨他咳嗽咯血,可是我也常是不知道的。
我们最后一次动身返美前,将军举行了记者招待会,我问他原因,他正坐在写字台前,处理一堆民航公司的公文,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为什么?因为这是最后一次。”
“天啊!”我像骨鲠在喉,泪水刺痛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