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7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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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了半天,三流朋友提出要求曰:「你既不必让我马,也不必让我车,只要让我在必要的时候,连走两步就行啦。」棋王想了半天,吓出一身冷汗。嗟夫,棋艺再高,不过是只高一着而已,也就是只快一步而已,对方如果在必要时连走两步,不要说棋王受不了,就是太白金星都受不了。显然易见,柏杨先生的「车」如果可以转弯,「炮」如果可以连翻两座大山,「马」如果能曲曲折折乱跳,恐怕谁都招架不住。不服气的话,我跟你赌一块钱,你敢一试乎?
──赌一块钱似乎有点小儿科,但也够你回家卖裤子的啦。这里就有一个一块钱的故事,一并介绍。从前有一个皇帝,跟大臣下棋,皇帝曰:「你输了我就砍你的头,如何?」大臣曰:「砍头当然可以,但阁下如果输啦,用啥给我?」皇帝就努力乱许,把某山给你好不好?把某城给你好不好?大臣曰:「不要那么麻烦,这样吧,我只赢一块钱──把一块钱放到棋盘第一个格子里,然后再在第二个格子里放上两块钱,然后再在第三个格子里放上第二个格子里钱的自乘数,然后再在第四个格子里放上第三个格子里钱的自乘数。如此类推,一直把格子放满。我就赢这么多,阁下以为如何?」皇帝英明非常,心里一想,便宜便宜。下棋的结果是,皇帝输啦,大臣伸手要拿赌注,用算盘一打,皇帝瞪了眼,号曰:「好小子,你原来存心整我,要我破产呀。」教柏杨先生破产容易得很,只要到柏府把棉被一拿,当天晚上就没有盖的。而教皇帝破产便不简单矣。盖第一格一元,第二格两元,第三格四元,第四格十六元,第五格二百五十六元,第六格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元,第七格……不用再算啦,再算准把你吓断了筋。象棋盘有四十八格,围棋盘有三百二十四格,一直平方到四十八格或三百二十四格时,那个数目字恐怕只有天文学家用电脑才能算得出。不仅吓断了你的筋,连耶和华先生的筋都保不住。
呜呼,一个人一旦到了可以跟皇帝下棋,固然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苦差。盖皇帝的棋没有一个下得好的,原因很简单,皇帝也者,无不性欲发达,头脑简单──至少也是脾气发达,头脑简单,反正「头脑简单」是注定啦。如果赢了他,则严重的伤害了他的自尊,后患无穷。有些圣人说啦,笑话笑话,难道你赢了他的棋,他能当场就杀了你乎?他当然不能因你赢了他的棋而当场杀你,但过了两天,你说话出了毛病,为了维护礼教纲常和国法的尊严,他杀了你,你该没啥可说的吧。
荣誉生活之战
陪大家伙下棋,赢了不行,输了也不行。一个手艺低的要想赢手艺高的,固然没法,一个手艺高的要想跟真的一样,从从容容输给手艺低的,同样也不容易。有些头脑复杂的朋友笑曰:「那有啥不容易的,我硬把车送到他马口里,怕他不赢乎?」说这种话的人都是些没有资格跟大家伙碰面的人,你如果用这种干法去陪皇帝下棋,恐怕立刻就被轰出大门,轰出大门还算文明的,说不定给你扣上一顶「灰色思想」、「投降主义」的帽子,吃上几年官司。盖这比你赢了他还要伤他的自尊,赢了他他不高兴,顶多说你死脑筋、不知趣、不懂风情。但一旦发现你的输原来不是真输,而是假装的,那是你瞧他不起,恐怕他下一辈子都记得这笔滥账。
吾友段祺瑞先生,二○年代大阔特阔,最高潮时,当过国务总理,他的围棋实在不高明,如果和柏杨先生较量,他也得输掉裤子。可是因为他是国务总理而我是升斗小民之故,日本棋院势利眼,就赠了他一个几段(是三段抑五段,偶忘之矣,其实他一段也不段),自从有了几段品题,他阁下就更伟大。每天退朝之后,就努力下棋。帮闲份子中也以棋士最多,夫棋士者,用时髦话来讲,就是靠下棋吃饭的朋友,一个人一旦以某种行当为职业,在该行当上,他准有两下子,段祺瑞先生怎能是他们的对手乎。但段先生出钱养活他们,不是为了输给他们教他们趾高气扬的,也不是为了天天赢势利棋心里窝囊的。所以棋手们要想保持饭碗和前途,就必须有比赢棋更高级的作战指导原理。那就是,必须把握住,在适当的时候赢,和在适当的时候输。「适当」这个字说出简单,真正去做的话,乃人世上第一桩伟大学问。大家伙输的时候,要输得不伤大雅。而大家伙赢的时候,也要教他认为你确实努力奋战,不过仍奋战不过他,心里才能飘飘然而然然飘。
段祺瑞先生的儿子段啥(偶忘他的大名),就不肯买这种账。小家伙的棋根本不入级,更不要说入段啦。可是每次父子对垒,就把老头吃了个尽光,气得老头胡子乱翘,骂曰:「你小子不务正业,只知道下棋!」小家伙后来发了脾气,有一次故意把眼填死,让自己也被吃光,可是老头就更火爆,骂曰:「好混蛋,你瞧不起你老子,跟我下棋辱没你是不是?」小家伙从此不跟他下棋,有时老头手痒难忍,抓他来下,他就说他要先去厕所,然后影踪不见,盖藉尿遁而逃啦。
段祺瑞先生养棋士,不过是时代的后劲,时至今日,社会变迁,这种大户头不再有矣。但在十九世纪清王朝中叶之际,却极一时之盛,王爷也好,贝勒也好,反正一定是大家伙,每人都拥有一批棋士,供他们吃,供他们穿,然后再每月致送若干两银子。该银子是依棋艺的高低致送的,张三先生焉,在王府棋士群中所向无敌,一个月可拿到一、二百两;李四先生焉,谁也下不过,一个月只不过三、五两,连买双靴子都成问题。要想调整待遇,当然可以,你得先赢几盘再说。呜呼,干啥都有打马虎眼的,只有下棋,完全真刀真枪,你棋低一着,就是急出来尿都赢不了,要想从三、五两银子升到一、二百两银子,真得身经百战,而该百战谁都帮不上忙。只有拚命努力,货真价实,一点都没有玄虚。
月薪一、二百两银子的是大棋手,王爷贝勒都以拥有天下闻名的大棋手为荣,每年还有一次大国手选拔赛,由各大棋手济济一堂,最后胜利的就成了「大国手」。大国手的荣誉大啦,立刻披红挂绿,他所属的那位王爷或贝勒,用乐队吹吹打打把他迎回,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欢宴。国手高坐首席,吃得脑满肠肥。这是精神上的,还有物质上的,大国手的待遇自不能跟普通棋手的待遇相同,有的当场就送上银子五百两,有的比较细水长流,分摊到每月的薪水上。好比说,本来大棋手每月只一百两的,当了大国手之后,以后每月就一百五十两矣。盖这不仅是该国手个人的荣誉,也是该王爷该贝勒的荣誉也。
问题是,大国手也好,大棋手也好,舒服真是舒服,但千万别垮,一旦被新出炉的小子击败,那就灾情惨重,荣誉没有啦,物质也没有啦。社会本来是现实的,棋坛更现实得厉害。只要一输,不但披不了红,挂不了绿,也坐不了轿,连车都得自己雇。回到王府,没人答理。月底帐房先生送钱过来,红封套身轻如燕,就知道不妙。打开一看,只有五十两啦。下个月还要轻,再下个月更要轻,三个月后,只剩下五两银票,那就是说,送不送在我,滚不滚在你。
所以大国手和大棋手的夺冕之战,不但是荣誉战,也是生活战,更是生死战。每次竞赛,离家出发时,妻子儿女恭送到门口,挥泪而别。胜后归来,贺客盈门,全家如沸如腾,太太买旗袍买丝袜,女儿马上去美国嫁给擦皮鞋的,儿子立刻以天才儿童赴德国学音乐。穷朋友更是茂盛,借钱的借钱,顺手牵羊的顺手牵羊。可是一旦大败而归,全家就哭成一团,盖一切都完啦。诗曰:「一失手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嗟夫。
天才和努力
失败了的老棋手好像失败了的老拳师,属于人间的惨事。盖年轻小子,精力充沛,前途无限,烧掉了羽毛没有关系,会再长出来;栽上七、八个跟头也没有关系,爬起来仍是一条好汉。而老棋手和老拳师便不行矣,烧掉了羽毛就成了秃光光,再长不出啦。栽了跟头就摔断了腿,也再爬不起来矣。无他,脑力不继,体力亦不继故也。
有一篇美国小说,题目就叫〈老拳师〉,忘记作者是谁啦,是一篇心理描写的杰作。写一位老拳师在被打倒了之后的全场嘘声中,独自狼狈回家。没有群众,没有朋友,没有马,也没有车,踽踽而行,浑身酸痛,双腿沉重,只好坐到路边木椅上休息,一面还隐约的听到拳赛场传出的欢呼。击败他的那个年轻小子像天之骄子一样,被捧到云端之上。于是若干年前他第一次大获全胜时的情形,不知不觉浮上眼帘,那时候他也是年轻小子,不到三个回合就把那老拳师击倒,从此成为拳王,受到疯狂赞扬,他不但有了社会地位,也有了钱,接着他娶了漂亮的妻,生了英俊的子。最后他的钱做生意赔光啦,而他也老啦,为了生活──他的小儿子正染病在床,而全家已一天没有吃过什么,他的妻子积攒下来三天的失业救济金,为他买了一条面包和一根香肠,这是他出赛前唯一的食粮。
他想到今天那年轻拳师的左手小拇指,在击他的右颊时,被他仍粗壮的手臂挡住,他可以听见该小拇指折断的声音,年轻人当然不在乎这点创伤。但到了老年,那折断了的小拇指会再不能使用。他就是这样的,他在第一次战胜时也被折断了小拇指,他也同样的一点也不在乎,但当过了三十岁的时候,小拇指开始不能用力矣。他不敢想到若干年后,现在那位在万人欢呼声中晕晕陶陶的小子,会不会也像他一样,记得第一次的一击。
老拳师想了很多,最后他想到明天以后的日子,又想到为制装借的那一笔钱,他妻子正站在门口,盼望他打赢了回来把孩子送到医院,也盼望能吃一顿填饱肚子的饭,他不敢想像她看见他踉跄回来时有什么表情。真是前程茫茫,日暮途穷,想到这里,愁肠百结。于是,老拳师哭啦,就在他落泪的一刹那,他想起来若干年前被他击败的那个老拳师,也是在半路上哭了的,他当时不知道他为啥哭,而他现在知道他为啥哭矣。
这篇小说写得细腻入微,使人对一个没有翻身可能的失败者,洒下同情之泪。但也同时指出居高莫忘危,任何一个人,有上台的一天,必有下台的一天,当初怎么打垮别人,最后比葫芦画瓢,也会被别人怎么打垮。
一个人有上台的一天,必定有下台的一天,天底下没有只上台而不下台的怪事。柏杨先生钻营奔走,在《自立晚报》挖了一个方块,写写杂文,谋生喂肚,一连写了五年,好像没有个完。其实用不着心焦,终于有一天会完。不是老板大人发了气,凶猛一踢,把我踢了个嘴啃地。就是我自动自发的停笔──得了爱国奖券,成了面团团富家翁固然停笔,害了病或阎王爷要了命,也当然停笔。好比贵阁下吧,现在尾大不掉,坐在局长校长部长处长的宝座上,舒服带冒烟,但总也有下来的一天,不是你高陞,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