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中的一条船-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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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进去恭恭敬敬地问:“老板!你们这里需要学徒吗?”“不需要”这句话最常听到的。
为了考高中,我更是烦恼,因为一般人认为,高中有军训,有体育,这两乎不及格,不能长级。“升学”再度困扰着我思绪。后来我大胆地写信去商工日报的“读者服务栏”请教。省政府教育厅解释:跛脚能走路,可以考高中。
考取后我被编到最好的一班。体育老师,军训教官都特别准许我不必参加激烈的活动。每逢寒暑假,我都回家去捡花生、捡豆、抓鸟或泥鳅来卖:或在路口摊子卖槟榔、冰水或玩具。可是假期一满,往往仍然需要家人补助,方可注册。
一天,教务主任通知我到校长室去会见中华日报的陶记者。他问了我很多问题,然后又叫我带书包和帽子同他们一齐下楼。他叫我骑车子,他站在校门口拍照片,他说:“我想发表你的故事,对此我有两个主旨:第一就是给社会上那些不幸的儿童做榜样。第二就是徵求医学界人士,请他们替你装义肢。”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学期结束了,但报上仍然没有发表我的消息。高三下学期,调来一位戴博文校长,他是伟大仁慈的教育家,每天早自修及晚自修,都要亲到教室来巡视好几次。
有一天,他叫我到他的办公室,温和地说:“我每次从走廊经过时,都看到你跑在黑板前面写字,这样一定很苦吧?”
“不会的,已经习惯了。”
他又说:“假若有人能替你装义肢,你肯接受动手术吗?”
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说:“经济方面我们可以请求社会人士帮忙。如能找到医生,我一定让你和大家一样的站起来。事情还没有做以前,可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心里充满数年来所没有的兴奋。
“黄河自有澄清日”
毕业考试成绩公布后,我决定不参加毕业典礼。五哥已经结了婚,住在民雄山上,我预备去五哥处准备功课。到山上后两天的一个晚上,几个小孩跑到山上来,大哥三哥四哥都来了,兴奋地对大家说:“前天和昨天的中华日报,都刊登邓丰喜的消息,有许多人愿帮助丰喜完成大学学业,还说他们准备明天要到学校看他,所以现在我们来载他回去……”
哥哥背我下了山,坐在三轮车上,驶出山麓,细雨濛濛,一股山风吹来,直扑面颊,凉凉的。车灯照在脚下的黄土上,马达声响彻了寂静的夜空。心情非常激动,内心满怀希望,期待光明的降临。三轮车足足跑了两个钟头才到达老家。走进房里:“妈!你还没睡着?”
她浮着笑容坐在床头说道:“我呀!已经睡了一觉。这几天,真是轰动极了,刚才有个人来咱们家,要你和我们两老参加毕业典礼,但我不想去。”
“妈!为什么呢?”
“我从来没见过大场面。”
爸爸拿了一张纸递给我说道:“这是人家教我去背的。”
我有点好笑,何必背这死板台辞呢?“已经快两点了,你们睡吧!”我自己也上了床。闭上眼睛,夜更深了,然而他们没有入睡的样子。啊!爸爸!妈妈!多少年来,你们为我奔波劳碌,用你们的泪,一滴一滴把我破碎的心滴得坚强有力,我要用更多的信心来弥补自己天生的残废!
次日一早,爸妈先出去,我独个儿去乘车。我看时间还早,便先去找陶记者。他告诉我:“报道后,反应良好。”他指着桌上的报纸叫我自己翻。
巨大的标题字写着:“先天畸形,人和命争,残疾青年邓丰喜,勤学苦读庆有成。”底下的小标题写着:“生来没小腿,走路地上爬,爬进学校之门,终于战胜命运。”报纸并报道很多同学捐款助我完成学业。猛然想起今天上午要举行毕业礼呀!便匆匆走入校门。
“你怎么现在才来?”每个人都这样问。班长把一包奖品交给我说:“校长叫到你的名字时,所有来宾都瞪大眼睛等着看你,掌声震破屋瓦,可是没有你的影子。”
爸妈看到我,疑惑地问道:“你到底上那儿去了呢?”
我站在走廊上,看着那包奖品,上面写着“最佳精神奖”。打开一看,是一本精装的日记,及一支名贵钢笔。日记首页写着“自强不息”,底下写校长戴博文赠。聚餐后,记者为我们拍照。我站在中间,左右是父母亲、校长、家长会主任委员等。后来我再往山上去,为考期作准备。
一个细雨濛濛的深夜,爸爸跑到山上来,欣喜地说:“一位徐大夫,看了有关你的报道,特地由台北赶来,要免费帮你装义肢。”
父亲催我赶快穿衣服,跟他上山顶去,再世义肢矫正院的徐锦章院长坐在计程车上等着。我们到达时他将车门推开说:“进来吧!”
我问他:“我能不能装义肢?要不要动手术?如果要锯断,我不想去。”
但他抢着说:“先进来吧!研究研究再说。”
抵达北港时,已是两点多钟了。临睡时,徐大夫把他的“左脚”脱掉了!原来他整条左腿全无,装了义肢后,却毫无痕迹。我兴奋,欣喜,我幻想着站起来的一切。
第二天,我们到戴校长家去。徐大夫说道:“丰喜的小腿因为萎缩得很厉害,不必锯掉,就可以装上义肢了。”
离开故乡时,爸妈扶我跪在祖宗“神座”前,三人各执一束沉香。他们说:“孩儿今天要北上,祈祖先赐给平安。”
我在台北考完大学后,找到了徐大夫。经过了检查,观察,思考,试验,他绞尽脑汁才制出左脚来。右脚更难了,不断地装装脱脱,增增减减,赏试又赏试,终于他成功了。
当第一次帮我套上两只用不锈钢及铝制成的义脚时,我很激动!我就要和常人一样站起来了。
义肢将好后,徐大夫叫我:“站起来!”我依他的吩咐站了起来。重心不稳,哗啦一声,像棵树般地倒下去了,他的助手走过来,伸手要把我扶起,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用自己的力量慢慢地,机械地,攀着椅子站起来。
我企图向前走时,就像初学溜冰的人,更像踩高跷的人,摇摇摆摆,跌跌撞撞。徐大夫请人拿了一根拐杖给我,然而它也“靠不住”。一滑,便使我跌倒了。
摔了又再爬起来!我终于告别了爬的岁月,甩掉手中的拐杖。
装上义肢,我突然高了一尺多,虽然右脚尖会触着阔裤管,但是一切尚称良好,不注意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在义肢装妥前,我已考进中兴大学法律系。有一天突然有个同学问道:“记得有个跪着走路的同学,开学后,为什么没有见过他呢?”我说:“我就是他呀!”
我发现了阳光
装上义肢后,往日的自卑、畏缩、统统消失了。我活跃,我好动。只要有人约我,我一定奉陪。
第一学期快要结束时,班上举行一次舞会。舞会开始了,班长第一个请我跳,我告诉她,我的脚尚未跳,心就开始跳了。她抓我一把:“怕什么?都是自己人。”
音乐开始了,我拉着她的手,屁股一摇,要部拼命地扭,两人撞做一团,她的脚被我的铁脚蹂躏得体完肤。然而她陪我笑着,并无厌烦表情。
那夜,几乎每个同学都来邀请我跳舞。只要她们一邀请,不管是三步的,四步的,扭扭的,滚滚的,我都跳下去。
吴继钊是我系里的同学,我们是在一个夏季里认识的,我那时是三年级生。我们经常在系研究室里看书。有一天,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红着脸走过来说:“邓同学,请教一下好吗?”我说:“我不知道会不会?”我恐怕在室内讨论会吵到其他同学,因此我们走到校园的树下坐下。
问题解释完了,她跟着说:“早在两年前,我便在报上看到你的消息了。”
她希望我能把我一生的故事讲给她听。她听完后流着眼泪说:“在我的心目中,你并没有缺陷,有缺陷的应该是我。”她解释说:“因为我虽有健全的身体,却没有去发挥它们的功能。”
有一天,我告诉她:“我不但家贫,而且脚又不好,跟我在一起的人都会被我连累,所以你最好……”
“你以为和你在一起的人,是为了你家的钱?”她顿了一下说,“而且外表的缺陷也算不了什么,只要你好好的独立自强,将来成功了,别人只记着你,不会想到你的缺陷。”
我当时很感动。望着她,我发现了灯塔,发现了阳光。
我们的交往越来越密,我们一起研读,一同吃饭时,她替我端汤、盛饭,一起郊游。平路我用脚踏车载她。遇到斜坡她就跳下来帮我推车。并且将代课所得的钱,悉数资助我。为了使我英文进步,她鼓励我去补习,为了使我文章进步,她极力鼓励我投稿。雨天,她会撑伞来带我回家。
继钊的祖父,是江西望族,除了江西外,四川还有田地、商店,当地人都称他为“财神爷”。民国三十七年八月,赤祸蔓延至重庆,他们不得不背着弱女跟着国边辗转逃难。
到台湾后尚未来得及把行李拆开,便被小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身上所穿的衣物。为了生活,他们只好去做仆人、下女的工作。
正当我们沉醉在爱里时,她的父亲知道了,立刻来了一封限时信,要继钊迅速离开我,免得将来大家不愉快。
就在期终考试的前几天,继钊失踪了。
毕业虽带给我欣喜,但也带给我苦闷。我没有找到工作。坐在校门旁边的石阶上,望着校园内那些穿学士服的同学。正在那儿拍照留念。我是孤独的。
我不顾一切后果乘着南下的火车,到广东继钊的家。原来她是经不起种种打击而逃回家的。她一再哭诉父母:“唯有和他在一起,才有生存的勇气。”可是父母强调:“嫁给一个残脚的人,一定会受到数不尽的折磨和揶揄。”她利用种种方法来说服他们,并举出我许多往事证明“他和常人一样”。我更一再向他们保证“一定要使继钊过着比别人美满而愉快的生活。”
终于他们心软了。含泪抱着继钊痛哭一场。最后答允我们的婚事,但有一个条件,要聘金十万。
聘金十万,对我来说是个致命伤。但我有勇气接受这个“挑战”,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注)。
稍后由于北高戴校长的推荐,我终于如愿以偿,回到口湖国民中学任教。
我们结婚的那一天,继钊的亲戚分别由广东、台南赶来。我们洞房就设在嘉义永兴旅社,宴席设在嘉宾阁。这次婚礼的费用,可以说全由我的胖叔叔邓偕的支助。
傍晚,我们坐进豪华的“新娘车”。在乐队的吹奏下,我们驶过最热闹的市区,然后才到嘉宾阁。我们步向结婚礼堂。早就来到的电视记者们不断地向我们拍照,照得我们眼花撩乱。两旁亲友们的掌声、炮竹声、奏乐声,几乎震破屋瓦。
我看到老母亲杂在人群中,立刻趋向前面,叫了一声妈,她含着泪,粗糙的手摸了一下我的面颊说:“妈妈实在太高兴了。”
走近台前,聆听证婚人——戴博文校长的祝辞。今天参加的人,都是帮助过我,鼓励过我的人。其中有李守孔老师夫妇,还有 徐锦章夫妇,以及其他老师和同学。
(注)邓丰喜从银行借了四万无,跟同学朋友借了二万,余数则由邓偕的补上。
洞房花烛夜,我抱着新娘流泪了。但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