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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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既像野骡子姑姑又不是野骡子姑姑的女人是从哪里来的、此刻又到哪里去了? …
…我呆呆地坐着,看着被我遗忘了许久的大和尚像一条惊蛰后的大蟒蛇,慢吞吞地
醒来。在洋溢满屋的金黄晨光里,他将身体折叠起来,开始练功。大和尚此时穿着
家常衣裳,对,就是那件被那个用乳房喂我的好女人穿过的土布大褂。大和尚有自
己的独门功夫,他折叠起自己的身体,.用嘴巴含着自己的鸡鸡,在那张宽阔的木
床上,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一样翻滚着。大和尚的光头上冒出腾腾的热气,热
气中有七色光。我起初没把大和尚的功夫放在眼里,以为那不过是雕虫小技,但当
我模仿他的动作时,才知道,在床上打滚容易,把身体折叠起来也还容易,但要想
自己咬着自己的鸡鸡,是何等的艰难。
大和尚练功完毕,站在床上,仿佛刚刚在松软的沙地上打过滚的马一样抖动着
自己的身体。刚打过滚的马抖动身体会把身上的尘土抖飞,刚练过功的大和尚抖动
身体则把身上的汗珠抖得像雨点一样四处飞溅。几颗汗珠甩到了我的脸上,其中一
颗飞进了我的嘴巴。我惊讶地尝到,大和尚的汗珠,竟然也有一股桂花香气。于是,
桂花的香气就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大和尚身材高大,左胸上和小腹上有一个酒盅大
小、旋涡形状的疤痕。我虽然没有见过枪疤,但我敢肯定这是一个枪疤。在这样要
害的位置中了两枪,十有八九要见阎王,但是他没见阎王,而且还这样健康地活着,
可见他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他站在床上,光头几乎触到房笆。我想,如果努力伸展,
他的脑袋,就会从那个因为塌陷而出现的窟窿里伸出去。而如果他的分布着戒疤的
脑袋从小庙后边的瓦顶上伸出去,那将是一种多么令人惊骇的景象啊。那样会给在
低空中盘旋的鹰隼造成什么样子的惊愕和诧异呢? 大和尚舒展着身体,将他的身体
的正面全部展现给我。我发现他的身体还很年轻,与他苍老的脑袋相比形成了巨大
的反差。如果不是有一个凸出得并不过分的肚子,说他的身体只有三十岁也不为过,
但如果他穿上那件破烂的袈裟,端坐在五通神塑像前,那副神态和做派,说他已经
九十九岁了,也没有人敢怀疑。大和尚甩干了身上的汗水,舒展好了身体,就把那
件袈裟披在身上,下了床。刚才我看到的一切似乎都被这件看起来随时都会瓦解的
袈裟遮盖了。刚才的一切似乎都是我心中的幻影,我擦擦眼睛,甚至像某些乡野传
说中遭遇了匪夷所思事件的主人公一样,咬咬自己的手指,以证实感觉的真伪。我
感到手指很痛,说明我的肉体是真实的,说明我适才看到的一切都是确切发生过的。
大和尚——此时已经是颤颤巍巍的大和尚——好像是刚刚发现似的,将匍匐在他的
脚前的我拉了起来,用一种听起来满怀慈悲的腔调问我:小施主,你有什么事情要
老衲帮忙吗? 大和尚,我百感交集地说:大和尚,我昨天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和
尚叹了一口气,仿佛回忆起来昨天的事情。他悲悯地问我:那你还要说吗? 我说:
大和尚,话不说完,憋在心中,会成为恶疮毒疖。大和尚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说:
小施主跟我来。在大和尚的引领下,我们回到了小庙前厅,五通神之一的马神塑像
前面。在这个光明正大的地方,大和尚端坐在那个比昨天还要破旧、因为昨天淋了
雨周边生出来许多灰白色的小蘑菇的蒲团上,那些看起来很像昨天在他的耳朵上趴
伏过的苍蝇,顷刻之间便遮盖了他的耳朵,还有两只,在空中盘旋片刻,降落在他
的那两根超长的眉毛上。那两根眉毛弯曲着,抖动着,仿佛两根有乌儿站在上边鸣
叫的枝条。我跪在大和尚一侧,屁股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继续我的诉说。
但是,诉说的目的,还是不是为了出家为僧,已经有些模糊,我感到我与大和
尚之间的关系,在一夜之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大和尚年轻健康、洋溢着情欲的
身体,经常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这件陈旧的袈裟,时时地透明起来,把我的心绪搞
乱。
但我还是要说,就像我的父亲曾经教导过我的那样:事情有了开头,就应该给
它一个结尾。我说:母亲愣了片刻后,抓住我的胳膊,大踏步地向前走,朝着火车
站的方向。
母亲的左手抓住我的右胳膊,右手提着那只白里透红的猪头,沿着通往火车站
的大道,急匆匆地走,越走越快,最后就成了奔跑。
在她伸手抓住我的那一瞬间,我不顺从地扭动着,试图将胳膊挣脱出来,但她
坚硬有力的手紧紧地箍住了我的手腕子,使我无法挣脱。我的心中充满了对她的不
满。在父亲归来的这个早晨,杨玉珍,你的态度实在是太恶劣了。我父亲是顶天立
地的男子汉,尽管眼下时运不济,但他能在你的面前低下了骄傲的头,虽说不上是
石破天惊,起码也是催人泪下。杨玉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为什么还要用那
样恶毒的语言来刺激他? 我父亲给了你一个台阶,你还不就着坡下驴,反倒没完没
了地哭天嚎地没完没了地口出污言秽语对我父亲犯那个小错误不依不饶扯着小辫子
一个劲地穷抖搂,男子汉大丈夫,谁受得了这个! 这还罢了,你最不该对着我妹妹
施威风。你一巴掌扇掉了我妹妹头上的绒线帽子,露出了我妹妹头上的白头绳,使
我的妹妹号啕大哭,让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心中难过,杨玉珍,你就想想我爹
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吧! 杨玉珍,你当局者迷,我旁观者清,我知道你的事就坏在这
一巴掌上。你一巴掌打断了夫妻情,一巴掌打凉了我爹的心。你不但把我爹的心打
凉了,而且把我的心也打凉了。有这样一个狠心的娘,我,罗小通,从今往后,也
要小心提防着点儿。尽管我希望爹能留下与我一起过日子,但我又觉得爹该走,我
要是我爹我也要走,但凡有点志气的人都要走,我觉得我也该跟着我爹走,杨玉珍,
你就一个人守着你的五间大瓦房过你的好日子吧! 我恨恨地胡思乱想着,踉踉跄跄
地跟随着我的母亲杨玉珍往前跑。因为我的不顺从,因为她手里提着一个猪头,我
们奔跑的速度并不快。路上的行人歪头打量着我们,投过来好奇的、或是困惑的目
光。在那个不平凡的早晨,在从村庄通往火车站的大道上,我和拖拉着我奔跑的母
亲在路人的眼里应该是古怪而有趣的一场小戏的一个片断。不但路上的行人注意到
了我们,连路边的狗也注意到了我们。它们对着我们狂吠,有一条还追着我们咬。
.母亲在遭受了沉重的精神打击之后,竟然没有像某些电影演员表演的那样把猪头
掉在地上,而是牢牢地提在手里,就像仓皇逃窜的士兵决不丢下手中的武器。母亲
左手拖拉着她的儿子我,右手拎着为了与我爹重修旧好而破天荒买来的猪头,艰难
地往前奔跑。我看到她的干瘦的脸上布满亮晶晶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泪。她气喘
吁吁,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嘴里发散出一些断断续续的骂声。大和尚,她还在骂,
你说该不该把她送进拔舌地狱? 一个骑着摩托车的男人超过了我们。他车后的横棍
上挂满了白色的大鹅,杂乱的鹅颈像弯曲的蛇一样晃动着。从那些倒悬的鹅嘴里,
淅淅沥沥地流出浑浊的水,宛如公牛在行进中撒尿。干硬灰白的土路上,留下断断
续续的湿线条。鹅们发出痛苦的呜叫,黑色的小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光芒。我知道
它们的肚子里被注满了污水,从我们屠宰村出去的东西,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都
注满了污水。牛注水,羊注水,猪注水,有时候,连鸡蛋也注水。我们村里有一个
著名的谜语:在屠宰村里什么东西不能注水? 谜面造出来两年,没人能猜到谜底,
但是我一猜就猜到了。大和尚,你能猜到吗? 哈哈,你也猜不到,但是我一猜就猜
到了。我对那个制造谜面的人说:是水,在我们屠宰村,只有水里不能注水。
骑摩托车的男人回头看我们。他妈的,我们有什么好看的? 我既恨母亲,更恨
看我们的人。母亲早就说过,笑话孤儿寡母要遭天谴。果然,就在那人回头看我们
的一瞬间,他的摩托车撞在了路边的杨树上。那人的身体往后仰过来,双脚的后跟
在吊鹅的横杆上搭了一会儿,几十根柔软的鹅颈凌乱地缠绕在他的腿上,然后他就
翻滚到路边的水沟里。那人穿着一件像铠甲一样闪闪发亮的猪皮上衣,头上戴着一
顶在那个年头很流行的粗毛线织成的套头帽子,鼻梁上架着肥大的墨镜。这副打扮,
与电影里那些黑社会的杀手没有什么区别。在一段时间内,风传路上有劫道的,为
了壮胆,我的母亲,也弄来这样一套行头把自己装扮起来,她还学会了抽烟,当然
她绝对舍不得抽好烟。
大和尚,你如果能看到我母亲穿着黑色猪皮外套、头戴绒线套头帽子、眼罩墨
镜、嘴叼烟卷,端坐在手扶拖拉机上那副派头,你真的想象不出她是一个女人。在
他骑着摩托车一闪而过时,我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在他回头看我们时,我还是没有
看清他的面孔;只有当他仰面朝天跌翻在结了一层薄冰的路沟里、惯性使他的帽子
和墨镜飞了出去,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孔。他是我们镇政府大院里的炊事班长兼食品
采购员,是我们村子里的常客。多年来,镇上的党政干部和来往客人吃的食物,凡
是涉及脂肪和蛋白质的,都是他从我们村子里采购的。这是一个政治上十分可靠的
人,如果干这个工作的人政治上不可靠,那我们镇上的领导人的生命安全就没有了
保障。这个人是我父亲的酒友,姓韩,韩师傅,父亲让我叫他韩大叔。
父亲去镇上和韩大叔喝酒吃肉时,总是带上我,有一次他没有带我,我跑了十
几里路,在那家“闻香来”饭馆找到了他们。他们两个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神色
都很严肃。在他们之问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狗肉锅子,散发着扑鼻的香
气。我一看到他们就哭了。不,应该说我一闻到狗肉的香气就哭了。我感到父亲很
不够意思,我对他是那样的忠心耿耿,坚决地和他站在一条战线上与母亲作对,还
保守着他和野骡子姑姑相好的秘密,但他竟然一个人跑来吃狗肉而不带着我,让我
如何不委屈。父亲看到了我,表现得很冷淡,说:你这孩子,怎么又来了? 我说你
来吃肉为什么不带上我? 难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韩大
叔说:老韩,你看看我这个儿子,馋到了什么程度啊? 我说:你自己跑来吃肉,把
我扔在家里和杨玉珍吃萝卜咸菜,你还说我馋,你算个什么爹! 数落着爹的不是,
我感到心中委屈更大了,狗肉的香气更多地扑进了我的鼻子,眼泪更多地涌出了眼
眶,我是真正地泪流满面了。韩大叔笑着说:这个孩子,真有意思。老罗,你儿子
很棒,口才很好嘛。然后他就招呼我,说:来,小伙子,坐下,放开肚皮吃,我早
就听说你是个爱吃肉的孩子,爱吃肉的孩子都是聪明的孩子。以后你想吃肉了就来
找我,我保准让你吃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