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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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火,但是我又及时地用灭火器扑灭了它。但就是这样,歌舞厅那个老板洪胖子还
是把我押送到派出所里去,要治我一个纵火的大罪。
我很聪明地对审问我的警察说,火是一个喝醉了的客人放的,是我救灭的。按
说我是个救火的英雄,老板应该发给我一大笔奖金,而且刚开始他也是答应了要发
给我奖金的,但是他后来反悔了。他是个残酷剥削员工的吸血鬼,吃人不吐骨头。
他把我往局子里一送,许愿发给我的奖金省下了,拖欠了我三个月的工资也不用发
给我了。我说警察叔叔你们都是包青天,明察秋毫,决不会上洪胖子的当,你们知
道吗? 他经常躲在卫生间里骂你们呢,他一边撒尿一边骂你们啊……就这样,警察
把我放了。无罪释放。我哪里有罪? 老兰才他妈的有罪呢。但老兰早就是市政协常
委,经常在电视上出头露面,发表一些冠冕堂皇的讲话,每次讲话,都要提到他的
三叔,说他的三叔是爱国的华侨,曾经用一根粗大的鸡巴为炎黄子孙争来光荣,还
说他三叔要回来捐款修建五通神庙,借以提高我们这地方男人们的阳刚之气。老兰
这小子,满嘴的胡言乱语,但他的发言总是赢得满堂喝彩。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了,
我们刚才看见过的那个生着两扇大耳朵的人——我猜想老兰的三叔年轻时就应该是
这个样子——经常地出现在“伊甸园”歌舞厅里,就是他将一张绿色的钞票扔在我
面前的盘子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张面值一百的美元! 新的,边沿锋利,把我的
指头划开了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他穿着白色的西装,扎着红色的领带,高大挺
拔,活像一棵白杨树。他穿着一套墨绿色的西装,扎着金黄色的领带,高大挺拔,
活像一棵黑松树。他穿着一套紫红色的西服,扎着一条洁白的领带,活像一棵红杉
树。我无法看到他在舞场里的潇洒舞姿,但我能想象出来,当他搂住那个穿着洁白
的、墨绿的、紫红的晚礼服,露着仿佛是用白玉雕成的肩膀和胳膊,佩戴着璀璨夺
目的首饰,大眼睛水汪汪、嘴角上生一颗黑色的美人痣的全舞场最美丽的女人翩翩
起舞时,多少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他的身上。掌声,鲜花,美酒,女人,都是属于他
的。我幻想着有一天,能成为他那样的人,出手大方,花钱如同流水,被众多的美
女包围,走起路来,如同一匹斑斓多彩的豹子,隐秘而华丽,让人感到像幽灵一样
神秘莫测。大和尚,你还在听我说吗? 傍晚时分,小雪变成了大雪,院子里已经积
了厚厚一层。
母亲抄起扫帚,刚扫了两下,父亲就把扫帚夺了过去。
父亲施展开身手,动作刚劲有力。这使我想起村里人对他的议论:罗通一手好
活,可惜是“好驹不拉犁”。在沉重的暮色里,在满地白雪的映衬下,他的身躯显
得格外厚重。很快,在他身后,出现了一条通往大门的小路。
母亲沿着父亲扫出来的小路走到门口,关上了沉重的大门。
钢铁碰撞,声音响亮,震动了落雪的黄昏。黑暗随即降临,但地上的积雪和空
中的飞雪还在黑暗中散射出模糊的白光。母亲和父亲在门前遮檐下跺着脚、晃动着
身体,似乎还用毛巾相互抽打着身上的落雪。我坐在距离那个猪头只有半步远的墙
角,嗅着生冷的肉味,瞪大眼睛,想让目光穿透黑暗,看看父母脸上的表情,但很
遗憾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只能看到他们摇晃的身影。我听到坐在我面前的妹妹咻
咻地喘着气,像一只躲藏在黑暗中的小兽。中午时我放开了肚皮,尽力吃了一饱,
直到傍晚,还有一段段没嚼烂的灌肠和一根根面条从胃里返上来。
我把它们咀嚼了再咽下去。听人说这是很恶心的行为,但我舍不得吐掉它们。
父亲回了家,我的食物构成很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但究竟能够发生多大的变化,
眼下还是一个谜。看父亲这副萎靡不振、俯首帖耳的模样,我预感到把吃肉与他的
归来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幻想多半要化为泡影。但因为他的归来毕竟让我大吃了一
顿灌肠,灌肠里虽然大部分是淀粉,但毕竟还有零星的肉块隐藏其中,但毕竟那层
薄薄的肠衣也算是荤腥。
毕竟在吃了一肚皮灌肠之后,又吃下去两碗面条,何况,还有一个肥大的猪头
就放在墙角的菜板上,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抚摸它。它什么时候才能够进入我的口腔
和肠胃呢? 母亲不会把它卖了吧? 中午吃饭时,我的饭量和我吃饭的速度着实让父
亲吃了一惊。后来,我也听母亲说过,妹妹的饭量和吃饭的速度也让她大吃了一惊。
而在当时,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看妹妹吃饭的姿态。但我能够想象出来,在我们兄
妹俩像饿死鬼一样疯狂地进食时,当我们被未曾嚼烂的灌肠噎得抻脖子翻白眼时,
父亲和母亲脸上一定是布满了悲伤的表情。我们的贪婪吃相不但没让他们反感,而
是让他们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和自责。我想,很可能就在那一刻,父母亲做出了不离
婚的决定。他们要好好过日子、给我和妹妹创造出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我在黑暗
中打着饱嗝、回嚼着食物的时候,也同时听到了妹妹的饱嗝声。她的嗝打得成熟而
老练,如果事先不知道是她坐在那里,杀死我我也想不到能打出这样响亮饱嗝的会
是个四岁的小女孩。
毫无疑问,在这个雪花飞舞的夜晚,满肚子灌肠掺杂着面条,使我的肠胃负担
沉重,减弱了我对吃肉的欲望,但那个在黑暗中放射着模糊白光的猪头,还是让我
浮想联翩。我想象着它被劈成两半在铁锅里翻腾的景象,我的鼻子似乎嗅到了猪头
肉独特的鲜美气味。我还进一步地想到,我们一家四口围着一个大盆,大盆里盛着
煮得稀烂的猪头,携带着大量肉分子的热气汹涌地升腾着,气味芬芳,令我心醉神
迷,仿佛在半梦半醒的美好状态中。我看到,母亲神色肃穆,极其庄严地捏起一根
鲜红的筷子,猛地往猪头上一插,然后搅几搅,抖几抖,猪头上的骨头就与猪头上
的肉完全彻底地脱离开来。母亲把骨头从盆里捡出来,大方慷慨地对我们说:吃吧,
孩子们,放开肚皮吃,今日让你们吃个够! ……
母亲一反常态地点燃了那盏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使我们的瓦房里充满从来没
有过的光明。我看到我们的影子夸张地映射到白色的土墙上。墙上悬挂着一辫子大
蒜,还有一串辣椒。
经过了一天的磨合,妹妹渐渐地活泼了。她借着灯影,将两只小手交叉起来,
墙上立即出现了一个狗头的形状。她兴奋地说:“狗,爹爹,狗! ”
父亲的目光飞快地从母亲的脸上掠过,然后用悲凉的腔调,顺着她说:“对,
是一条狗,是娇娇的那条小黑狗。”
娇娇马上将手指的交叉方式改变了,墙上出现了一个兔子的剪影,虽然说不上
是惟妙惟肖,但也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不是狗,”妹妹说,“兔子,是一只小兔子。”
“对,是兔子,娇娇真聪明。”父亲在夸完他的女儿后,仿佛是满怀着歉意似
的对着母亲说,“小孩子,一点都不懂事。”
“她才多大? 你还要她懂什么? ”母亲宽容地说着,竟然也把两只手交错在一
起,白色的土墙上,立即就显示出桓鲅锿非涛驳拇蠊Α2⑶遥铀淖彀屠铮?
还发出了一声鸡鸣。这稀有的现象让我大吃了一惊,多年来,我听惯了的是母亲的
牢骚和詈骂,见惯了的是母亲的怒容和苦脸,想不到母亲竟然还能变幻手影,还能
模仿公鸡的叫声。说实话我的心中是又一次地百感交集,从大清早父亲驮着他的女
儿在大门口一露面那会儿起,我就一次又一次地百感交集起来。除了这个百感交集,
我想不出别的词儿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欢乐的笑声从妹妹的喉咙里飞出,父亲的脸上也绽开了苦涩的笑容。
母亲用温存的目光盯着娇娇看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说:“孽都是大人造
下的,孩子没有错。”
父亲垂下头,说:“你说得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都这样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母亲站起来,麻利地将套袖戴上,提高了嗓
门,说,“小通,你这个小混种,知道你恨我,碰上一个老抠的娘,五年了,连次
肉都没让你吃够过,对不? 今天娘就大方一次,煮猪头,犒劳三军,让你吃个够! ”
母亲将菜板放在锅台上,把那个猪头提上去,然后抄起斧头,比量了一下,猛
地一斧劈了下去。
“刚吃了灌肠……”父亲慌忙地站起来,阻拦道:“你们娘俩挣几个大钱也不
容易,这猪头,还是卖了吧,人的肚子,就是一条破麻袋,填上糠菜是饱,填上肉
鱼也是饱……”
“这是你说的话吗? ”母亲用特别鲜明的嘲讽口吻说,但她马上就改变了腔调,
严肃地说,“我也是个人,我也是红口白牙凡胎肉身,也知道肉好吃,以前我不吃,
那是我傻,那是我不明世,人活着,想来想去,最重要的,其实也就是为了一张嘴。”
父亲咧咧嘴,搓搓手,看样子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他往后退了几步,马上又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去,对母亲说:“我来吧。”
母亲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把斧头放在了菜板上,身体闪到了一边。
父亲挽起袖子,将破烂不堪的内衣袖口往里塞了塞,抓起斧头,举起来,似乎
既没瞄准,也没用力,一下,然后又是一下,那个庞大的猪头就豁然成了两半。
母亲上下打量着已经退到了一边的父亲,脸上的神情十分暧昧,连我这个自认
为摸透了她的心思、精通了她的思维方式的儿子也猜不透她想的是什么。总而言之,
从父亲两斧头将猪头劈成两半那一时刻开始,母亲的心情明显地发生了变化。她撅
着嘴,把半桶水倒进锅里。因为用力过猛,水从锅里蹿出来,湿了半边锅台和锅台
上的一盒火柴。然后她把水桶扔到一边,哐啷一声响,惊动了我们的心。父亲站在
一边,表情尴尬,无所措手足,那样子真让人难受。接着我们就看到母亲提着猪耳
朵,将一半猪头扔到了锅里。然后又提着另一只猪耳朵,把另一半猪头扔进锅里。
我很想提醒母亲,要想使煮出的猪头味道鲜美,那么,在盖锅之前,还应该往锅里
添加茴香、生姜、葱白、蒜瓣、桂皮、豆蔻等等诸多调料,而且还应该添加一勺朝
鲜白醋——这是野骡子姑姑的秘密配方,当年我跟随着父亲经常悄悄地溜到她的饭
店里去吃肉,有好几次亲眼目睹了野骡子姑姑煮猪头的全部过程。而且我还亲眼看
到过父亲用斧头帮助野骡子姑姑把猪头劈开的情景,一斧,两斧,顶多三斧,猪头
就会变成两半。野骡子姑姑用赞赏的目光看着父亲,我还记得她曾经说过:罗通啊
罗通,无论什么事,你都是无师自通啊! 野骡子姑姑煮出来的猪头肉味道特别,不
但在村子里享有盛誉,那些馋嘴的食客们还把她的名声传播到了十几里外的乡镇,
连专为镇上官员办理饭食、肩负着重担的老韩,也隔三差五地来到这里,未曾进门
先吼一声:老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