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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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做“起重葫芦”。另一拨工人则把两辆平板车连接在一起,制作出一个可以运动
的平台。工人们把注好水的牛与其他的大牲畜,能赶到门口就赶到门口,赶不到门
口就拖到门口,到了门口不管它们是倒着还是站着,一律用绳子兜住肚皮,吊起来,
放在活动平台上,然后,由四个工人,前面两个拉着,后边两个推着,轰轰烈烈地
运送到屠宰车间,到了那里,如何宰杀,那就与我们无关了。
注水后的大家畜都难不住我们,至于猪、羊、狗等小家畜,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第三十五炮
救护车尖厉的嘶叫声,打断了我的诉说。先是从西城的方向开来一辆,然后从
东城的方向开来一辆。接着从西城和东城的方向各开来了两辆。六辆救护车在大道
上碰头之后,有两辆拐下草地。其余四辆就停在大道中央。车顶上的红绿灯光还在
闪烁,渲染着紧张恐怖的气氛。从车上跑下了一簇簇的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
蒙着蓝口罩、提着药箱子或是拖着简易担架的人。他们向那些肉摊子奔去。那里,
形成了十几个人圈子。
医生分拨开人群,闪现出那些躺在地上发了昏的人、趴在地上打滚的人、弯着
腰捂着肚子呕吐的人,还有一些为那些呕吐者捶背的人和那些跪在发昏的人身旁焦
灼地呼唤着亲人名字的人。
医生们进去后,起初还对那些发昏的人和打滚的人进行简单检查和治疗,后来
就二话不说,将人拥上担架,抬起来就跑。担架不够用,围观的人,在一个医务人
员的指挥下,将那些中毒者架起来或是抬起来,往救护车这边靠拢。从东西方向来
的车辆,被救护车挡住了去路,转眼之间就是四十多辆。司机暴躁地按着喇口/\。
喇叭声难听。汽车喇叭声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
大和尚,如果我当了地球球长,就下一道死命令,把所有的汽车喇叭砸扁。谁
敢让汽车喇叭响,就让他成为哑巴。警车开来。
警察从警车上下来。警察将一个不听劝阻继续按着喇叭不放的卡车司机从驾驶
室里拖下来。他不服气,张牙舞爪。警察发了怒,上前一步,掐着脖子,一把就将
他推到路边的水沟里。这人水淋淋地从沟里爬上来,撇着外地口音说:我要去告你
们,你们双城警察都是土匪! 警察对着他走过去,这人自己主动地跳进水沟里去了。
装满了中毒者的救护车在警察的帮助下,先拐进庙前的院子,调头后,沿着路边狭
窄的缝隙,向各自的医院奔去。几辆警车在它们前面开道,一个警察从车窗里探出
头,大声命令着那些还想往前挤的车辆靠边停车。在靠近大道的草地上,又有一批
中毒的人集中过来。他们的呕吐声、呻吟声与警察指挥交通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
有几辆面包车被警察临时征用,运送病号进城。司机尽管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
一个小干部模样的人恼恨地说:这些人,少吃点吗! 一个黑脸膛的大个子警察瞪了
他一眼,他就闭住了嘴巴,站到路边抽烟去了。
那些被警察从面包车上轰下来的人,集中到院子里,有的往庙里探头探脑,有
的上下打量着那尊曝露在阳光中的肉神。一个看来对双城肉食节满怀嫉妒的家伙幸
灾乐祸地说:这下好了,肉食节办到头了。另一个家伙随声附和道:简直是胡闹,
胡秃子好大喜功,满肚子歪点子,上边偏偏喜欢他,由着他折腾。这下子,够这小
子喝一壶了。不死人还好,如果死上几十个人……一位目光凌厉的女人从大树后转
出来,严肃地说:吴大主任,我们双城市死上几十个人,你们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呢
? 这边的人尴尬地说:随便说说,实在对不起,我们正要往回打电话,让我们那边
的医院派人来支援你们呢。那个女干部对着手机高声喊叫:十万火急! 没有任何价
钱好讲! 动员一切力量,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谁出了问题处理谁! 几辆奥迪A6在
警车引领下开来,胡市长从车上下来。几个干部上来报告。市长神色严肃,一边听
着他们的话,一边走向那些病号。
与其说是在我父亲的指挥下,还不如说是在我的指挥下,华昌肉联厂按部就班
地开始了生产。
我在伙房吃肉时,黄彪对我说:“爷儿们,名义上你父亲是厂长,其实你才是
真正的厂长。”
黄彪的话让我暗暗得意,但我却严肃地对他说:“黄彪,你说话注意点。你的
话,如果让我父亲听到,他会不高兴的。”
“爷儿们,”黄彪说,“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大家私下里都这么说。我天生嘴
巴贱,听到什么话,心里搁不下,就想学给你听听。”
“他们还说什么了? ”我装出随意的样子问他。
“大家还说,老兰迟早会把老罗撤掉,让小罗接任。”黄彪说,“爷儿们,如
果老兰真要你干,我看你也不要谦虚,爹当官娘当官也比不上自己当官。”
我集中精力吃肉;不再答理他,但我也不去打断他的哕唆。
他嘴巴里冒出来的那些半真半假的恭维话,就像供我蘸肉吃的调料一样,刺激
着食欲,让我从心底里感到舒坦。我吃完了一盆肉,心中感到充实和满足。肉在肚
子里,被肠胃消化着,我迷迷糊糊,有飘飘欲仙之感。现在回过头来想,那些日子,
是我的幸福时光。刚开始我在上班时间去伙房吃肉还是躲躲闪闪的,生怕被别人看
到,后来就是正大光明的了。安排好车间的生产,我就对姚七说:“老姚,你照看
着点,我去伙房考虑问题了。”
“主任,您放心地去吧,”姚七顺从地说,“有什么事情我马上去找您。”
不是我要施展统治手腕,帮助父母化解矛盾,主动跟姚七修好,是姚七表现得
太好,使我没有办法不重用他。尽管我没有权力封他一个什么官,但我不在车间时,
他实际上就是代理车间主任。本来我是要报答成天乐大叔的,但他性格古怪,整天
绷着脸,不说一句话,好像所有的人都欠着他的钱不还一样,他过去留给我的那点
好印象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
我知道很多人对我在上班时间去伙房吃肉心怀不满,包括姚七,嘴巴甜甜的,
脸上笑笑的,但他心中怎么想的,我也拿不准。但我不去管他们,我何必去管他们,
肉是我的命,肉是我的最爱,肉吃到肚子里就是我的,肉吃到肚子里才是我的。
肉吃到我的肚子里,我心旷神怡,他们不高兴,他们嫉妒他们嘴馋他们生气,
那是他们的事,气死活该,我不为他们的心情负责。
我曾经对老兰和父母说过,如果想让肉联厂兴旺发达,那就要让我精力旺盛、
灵感不断;而想让我精力旺盛、灵感不断,就必须保证我吃肉。只有用肉填满我的
肚子,我的脑子才是管用的。如果我的肚子里没有肉,我的脑子就像生锈的机器一
样难以运转。对我的要求我的父母不好说什么,老兰却大笑一阵,说:“罗小通,
罗主任,我们堂堂的肉联厂,还管不起你吃肉吗? 你吃,放开肚皮吃,吃出水平来,
吃出花样来,吃出我们肉联厂的威风来。”老兰还对我的父母说,“老罗,玉珍,
能吃肉的人都是大富大贵的命,穷鬼是没有这样的肚肠的。你们信不信? 你们不信,
反正我信。一个人一辈子该吃多少肉,都是与生俱来的,罗小通,你这一辈子,大
概带来了二十吨肉,吃不完,阎王爷是不答应的。‘”
老兰再次大笑,我的父母也跟着笑了。
母亲说:“多亏了肉联厂有这个条件,换一个厂,哪里养得起你。”
“这不是养不养的问题,”老兰突发灵感地说,“我们可以搞一次吃肉大赛,
到城里去搞,到电视台去搞,小通夺了魁就等于给我们厂做了一个巨大的广告! ”
老兰攥起一个拳头在面前晃动着,说,“一定要搞,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妙了。你们
想想,一个孩子,一次吃了一盆肉——而且还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而且他还能看
到肉的脸肉的表情——他肯定可以打败所有的参赛者,这样的镜头,通过电视台,
传送到千家万户,造成的影响,会有多么大! 小通,到那时,你就是名人了。你是
我们华昌肉联厂的车间主任,吃的又是我们自己厂里生产的肉,你出大名,我们厂
也跟着出了大名。到那时,我们的华昌生产的肉,就是最好的肉,名牌肉,老百姓
最放心的肉。小通,你吃肉就是为我们厂作贡献,吃得越多,贡献越大。”
父亲摇着头说:“这算什么事? 吃肉的冠军,酒囊肉袋? ”
“老罗,你的观念大大地落后了啊,”老兰说,“你没看电视吗? 电视上经常
有这类比赛,有喝啤酒比赛,吃馅饼比赛,甚至还有吃树叶子的比赛,但惟独没有
吃肉的比赛。我们的吃肉比赛真要搞成,不但会在国内造成影响,还可以在世界上
造成影响。我们的肉,不仅仅在国内销售,我们还要到世界上去销售,让全世界人
民吃到我们华昌牌的放心肉。那时,罗小通,你就是世界名人了。”
“老兰,你是不是和小通一样,吃肉吃醉了? ”母亲笑着问。
“我没有你儿子那样的本事和福气,能体会到醉肉的滋味,”
老兰说,“但我能理解你儿子的想像力。你们两个就不行。你们最大的问题就
是老是喜欢用家长的眼光来看待小通,这是不行的。你们第一要忘记小通是个孩子,
第二要忘记小通是你们的孩子。如果你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你们就不可能发现小通
的价值,更不能认识小通的才华。”老兰对我说,“贤侄,咱们一言为定,这个吃
肉比赛,我们一定要搞,上半年搞不了下半年搞,今年搞不了明年搞。你的妹妹也
是个吃肉的好手是不是? 到时候让她一起去。这样就更加精彩了……”老兰被他自
己构想出来的吃肉大赛的场面感动了,他的眼睛里放着光,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挥
来挥去,好像在轰赶蚊虫。最后,他竟然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很动感情地说,“小
通贤侄,看到能吃肉的孩子,我心中就百感交集,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吃肉的天
才,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三叔那个不幸夭折了的儿子……”
后来,老兰给黄彪下了命令,让他在伙房里专门垒了一个新灶,灶上安了一口
十印的铁锅。老兰说这是罗小通的专用肉锅。老兰要求黄彪,这口锅里的肉汤要时
刻沸腾着,这口锅里要时刻有肉在翻滚着。老兰说,保证罗小通吃肉,是肉联厂能
否兴旺发达的关键。
当我每天去伙房免费吃肉的事情公开化之后,尤其是老兰计划在合适的时候到
城里去举办吃肉大赛的消息传开之后,有那么三个不安分的工人,当面向我挑衅,
他们在注水车间大门口拦截住我,对我说:“罗小通,尽管你爹是厂长,你娘是会
计,你是车间主任,尽管老兰是你的干爹,但我们还是不服你! 你有什么了不起?
你大字不识一个,睁眼瞎子一抹黑,不就是仗着你肚子大,能吃肉吗? ”
我打断他们的话,说:“我首先向你们说明白,老兰不是我的干爹,我也不是
大字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