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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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没吃一粒米,没喝一滴水,哪里还有心思刮胡子? ”
“是吗? ”范朝霞冷冷地说,“兰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我还不至于听不出他
的声音吧? ”
“你是不是有点发烧? ”小媳妇讽刺道,“人发烧时脑子里会出现幻觉,见神
见鬼的。”
“呸,”范朝霞啐了一口唾沫,说,“你躲到一边去凉快凉快吧,在这里充起
内当家来了,死人还没凉透呢! ”
范朝霞提着理发工具,意欲进门。小媳妇展开双臂,把住两边门框,双腿也劈
开了,身体成了一个“大”字。
“你让开! ”范朝霞说。
小媳妇低下头,用尖尖的下巴点点自己的裆问,说:“宽广的道路,钻进去吧
! ”
“你个臊货! ”范朝霞怒骂一声,飞脚对着小媳妇的裆问踢去。
“你敢打我?!”小媳妇哀号一声,身体收缩,扑到范朝霞身上。
小媳妇揪住了范朝霞的头发,范朝霞抓住了小媳妇的奶子。
两个女人纠缠在一起。
黄彪提着一筐子炊具走进院子,刚开始还龇着大牙看热闹,突然,看清了两个
厮咬在一起的女人中有一个是自己的老婆,便嗥叫一声,扔掉筐子——筐子里的锅
碗瓢盆发出一阵脆响——跳跃着扑了上去,飞腿挥拳,但好几次目标错误,将脚踢
在自己老婆屁股上或是将拳头捅到自己老婆肩膀上。
范朝霞的一个亲戚打抱不平,冲上去,对准黄彪扛了一膀子。这个人在火车站
上扛过大件,身体巍峨,如同铁塔,膀子上有五百斤力气,一家伙就把黄彪扛得连
连倒退,跌坐在自己提来的筐子边。他心中不平,抓起盘子和碗,撇出去。那些瓷
器,在空中旋转着,有的撞到墙上,有的飞进人群,有的粉碎成磁片,有的囫囵着,
在地上翻滚。真是一场好戏。老兰出现在正厅门口,大声呵斥:“都给我住手! ”
他的威风,果然不凡,犹如猛禽人林,百鸟哑音。好似老虎出洞,群兽伏地。
他乱发倒竖,胡子扎煞,眼珠子通红,嗓音嘶哑地说:“你们是来帮我的忙呢还是
来趁火打劫? 你们以为老兰就这样倒了吗? ”
说完了话,老兰退回屋里。打架的两个女人,就此松了手,虽然彼此还用仇恨
的目光对视着,但绝无再打成一团的可能性了。她们都累了,也受了伤。范朝霞的
头发被揪下来一撮,似乎还带下来一块头皮。小媳妇的褂子扣子脱落,像一面破旗
在胸前呼哒着,露出半个胸脯,胸脯上有一道道红色的抓痕。
母亲走过来,冷冷地对两个女人说:“好了,下场吧。”
两个女人都咕嘟着嘴巴,眼泪汪汪地消失了。
院子里,那拨和尚,一共七个;那拨吹鼓手,也是七个;在他们头领的引领下,
仿佛两支参加某项比赛的队伍进入场地。
和尚的队伍在西边那张桌子周围坐下,把他们手中的木鱼、铁磬、铜钹放在桌
子上。吹鼓手的队伍在东边那张桌子周围坐定,把他们的喇叭、唢呐、十八个洞眼
的笙放在桌子上。和尚们只有领头的大和尚穿着黄色的袈裟,其余的小和尚都穿着
灰色的偏衫。吹鼓手们一个个破衣烂衫,其中有三个还袒露着肚皮。
当老兰家正厅里那座高大的木钟发出三声巨响时,母亲对姚七说:“开始吧。”
姚七站在两张桌子中央,像个音乐指挥似的举起两只胳膊,对着右边的和尚和
左边的吹鼓手们说:“师傅们,开始! ”说完了话,他的双臂猛地往下一劈,这动
作又潇洒又神气,如此出风头的事情,竟然让这个家伙干了。这样事情应该让我来
干,我却坐在棺材前扮孝子,窝囊。
随着姚七胳膊的劈下,院子里两蓬声音轰然而起。这边是木鱼声铁磬声铜钹声
混合着念经声,那边是喇叭唢呐笙合奏出一首哭丧调,气氛顿时悲凉起来,天昏地
暗,屋子里一团漆黑,只有那盏豆油灯放出的绿色光芒,制造出西瓜大小的一团混
沌的光明。我看到,在这团光明里,有一个女人的面孔,仔细看去,正是老兰的老
婆。她的脸色煞白,七窍流血,十分吓人。
我低声呼唤:“甜瓜你看。”
甜瓜还在低头打盹儿,像一只蹲在墙头上的小鸡。我感到脊背发凉,头皮发紧,
一泡尿在肚子里闹腾,这是我离开棺材的充分理由。如果我在灵前尿了裤子也是对
死者的大不敬是不是? 我抓起几张纸扔进瓦盆,蹦起来,跑出门,在院子里长长地
吸了几口好空气,然后跑到狗窝旁边的厕所里,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撒尿。我看到风
吹动着梧桐树上的叶子摇摆不止,但听不到风的声音和叶片摩擦的声音。所有的声
音都被吹鼓手与和尚们制造出来的声音淹没了。我看到,小报记者和摄像记者围着
吹鼓手与和尚们抢拍。姚七大声喊叫着:“师傅们,卖点力气,主人家有赏钱呐! ”
姚七脸上放着油光,一副小人得志的可恶嘴脸。这个曾经联络我父亲试图推翻
老兰的家伙,现在竟然成了老兰的狗腿子。
但我知道这个家伙是不可靠的,他的后脑勺子上有一块白色的反骨,老兰对他,
应该有所警惕。我可不愿再到棺材前去受罪了。我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溜出来的妹
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看热闹。妹妹抠下来纸马的两个眼睛,像宝贝一样攥在手中。
和尚们与吹鼓手们的合奏似乎是按照既定的节目单结束了。
新换了一套月白色衣衫的黄彪媳妇迈着像花旦一样的流水步伐,在两张桌子上
摆上了茶壶茶碗,然后牙齿咬着嘴唇给他们倒水。
他们喝了一点水,抽了几根烟,然后,开始了表演和演奏。先是和尚们,用唱
歌一样的调子念经,声音洪亮,节奏分明,多情而潮湿,让我们联想到夏天夜晚在
池塘中呜叫的青蛙。伴随着明亮的念经声,是清脆悦耳的铁磬声和木鱼声。集体念
经告一段落后,小和尚们住了嘴巴,只有那个领头的大和尚还在高声诵念。他的中
气十足,声音抑扬顿挫,确实是不同凡响。所有的人都闭住嘴巴,屏住呼吸,听着
从老和尚胸腔里发出来的梵音,精神都随着飘升到云端里去,悠悠忽忽,忽忽悠悠。
老和尚念了一会儿经,从桌子上拿起铜钹,花样繁多地拍打起来。
他越拍越急,或者双臂大动作大开大合,或者双手小动作小打小闹。随着他胳
膊和手上动作的变化,两扇铜钹发出或者铿铿锵锵或者嘁嘁喳喳的声响。拍到高潮
处,老和尚手中的一面铜钹飞起来,在高空滴溜溜地旋转着,好似一件法宝。。老
和尚高宣一声佛号,转一个身,将手中的那面铜钹放在背后,空中那面铜钹恰好就
落在他手中那面铜钹上,发出余音颤抖的声响。
众人齐声喝彩。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老和尚又把手中的两面铜钹同时抛上天空,
两面钹在空中追随着,仿佛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孪生兄弟,然后在空中相碰,制造出
空中音响。降落时一前一后,仿佛不是老和尚去接应它们,而是它们自己回到了老
和尚的手中。大和尚,这个老和尚有很深的道行,他的表演,给那天的观众留下来
极为深刻的印象。
和尚们的表演告一段落,坐下喝茶休息。众人的目光齐齐地投射到吹鼓手那边,
期待着他们的表演。和尚们已经献出绝活,吹鼓手们如果不献绝技,别说我们不答
应,他们自己的面子上也过不去。
原先坐着演奏的吹鼓手们,一齐站了起来。他们先来了一个合奏,第一首曲子
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第二首曲子是《何日君再来》,然后是欢快的《小放
牛》。三支曲子奏罢,徒弟们都放下响器,静静地看着师傅。老吹鼓手将小褂子剥
去,光着脊梁,胸脯两边的肋骨根根分明,瘦得真是可怜。然后他闭着眼,仰着头,
吹一首悲凉的曲子,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滑动着。
我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只知道听着心中发酸。吹着吹着,那杆唢呐,从他
的嘴巴里,移到了他的鼻孑L 里。唢呐发出的声音有点闷,但还是很高亢很婉转很
凄凉更凄凉。他依然闭着眼,伸出一只手,他的一个徒弟,将一支唢呐递到他手中。
他把这支唢呐也插进鼻孔里,两支唢呐齐鸣,发出悲苦得无以复加的声音。他的脸
涨得通红,太阳穴上的血管子鼓起老高。众人心中都很震动,忘记了喝彩。怪不得
姚七说他请来了鼎鼎大名的唢呐王呢,果然是名不虚传啊。一曲吹罢,老吹鼓手从
鼻子里把唢呐拔出来,递给站在两边的徒弟,然后颓然坐下。徒弟忙着给他倒水,
递烟。他抽了一口烟,先是两道浓烟喷出,仿佛二龙吐须,然后是两道鼻血,像两
条粗大的蚯蚓,从他的鼻孔里爬了出来。姚七大声喊叫:“主人有赏啦——”
检疫员小韩,拿着两个红包,从东厢房里跑出来,一张桌子上放了一个。接下
来,和尚和吹鼓手打起了擂台,各自都拿出来看家的本身。很难说谁胜谁负。大和
尚,这样的事情,我估计您不愿意听下去了。让我们省略这些,让事情飞快地向前
发展。
姚七在东厢房里,向我的父亲和小韩,还有几个来帮忙的男人,夸说着自己的
功劳。说他为了请来这两支队伍,跑了五百里路程,“鞋底都磨薄了,”他跷起脚
来说。小韩嘴巴奸,刺他道:“老姚,听说你曾经是老兰的死对头,怎么转身就成
了老兰的狗腿子? ”
父亲撇了一下嘴巴,没说什么,但心中的话都在脸上了。
“要说狗腿子,大家都是狗腿子,”姚七满不在乎地说,“我还算好的,卖只
卖我自己,有的人,把自己的老婆和儿子都卖了。”
父亲脸涨得青紫,咬着牙根说:“你说谁? ”
“我说我自己啊,老罗,你心惊什么? ”姚七诡秘地说,“老罗,我听说你马
上要结婚了? ”
父亲抓起桌子上的墨盒,扔到了姚七的身上,人也忽地站了起来。
姚七满面怒气,但很快就满面奸笑,阴阳怪气地说:“老兄,好大的脾气。旧
的不去,新的不来吗。你是堂堂的厂长,要找个黄花大闺女也是小菜一碟,这事儿
包在我的身上,当官我不行,保媒拉纤,是我的特长。小韩,我看就把你妹妹嫁给
罗通吧。”
“操你妈姚七! ”我说。
“罗主任,不,应该叫你兰主任,”姚七说,“你是我们村子里的太子了。”
父亲欲往前冲,小韩已经冲了上去。他一把抓住姚七的胳膊,猛地往后一别,
姚七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翻转,脑袋也低垂下去。小韩推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到了门
口,然后屈膝在他的屁股上一顶,上边也同时用力,姚七就像一发炮弹,蹿到门外
去,趴在地上,好久才爬起来。
下午五点钟,隆重的祭棺仪式即将开始。母亲抹着我的脖子,把我抓回到棺材
前面,在孝子的位置上坐定。棺材后边的方桌上,点燃了两支白色的像大萝卜一样
的羊油大蜡烛,烛光摇曳,散发着刺鼻的羊膻味儿。在羊油大蜡的映照下,那盏豆
油灯像一只萤火虫屁股上的光一样微弱。其实老兰家正厅里是一个有二十八个灯头
的枝形水晶吊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