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访谈录-反思人文热潮-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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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在《纽约时报》看见一张黑白照片,是报道山东潍坊县举办国际风筝节,一群人挤着、笑着,仰望天空,我一看,几乎要哭出来:他们笑着,一脸苦相,那种长期政治磨难给每个人脸上刻印的苦相——要是我在中国看这照片不知会怎样感受,可那时我是在纽约,天天看见满大街美国人的集体表情,那种自由了好几辈子的集体表情,忽然看见我的同胞!
我不知道是难受还是宽慰,总之心里委屈,为几代人委屈:他妈中国人不闹运动了,知道玩儿了!放风筝了!
出国时我被看成是个准官方画家。其实我就是个顽固的老知青,在社会上混,要不我不会对星星画展那么认同。他们五个画展领袖被学生会请来学校讲演:马德生、王克平、曲磊磊、黄锐、钟阿城。这帮家伙坐在台上,介于流氓和社会青年之间,我羡慕他们那股子野性,我发现和他们根本就是一类动物嘛!夜里送他们到校门口,曲磊磊——据说他爹就是写《林海雪原》的作者——对我说:我他妈真羡慕你们啊,你们考上啦!
我听了心里难过,但他说的是真话。
八○、八一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小小美术界,现在讲来讲去就是我们那届美院研究生毕业展,还有“青年美展”,罗中立画了那幅《父亲》……
查建英:他也是你们这一拨研究生同代的?
陈丹青:他好像是本科生,比我大六岁,八○年左右,“伤痕文学”刚过去,“伤痕绘画”刚开始。高小华、程丛林画四川武斗场面,很刺激,还落选,不能展……
后来的所谓“新时期文学”还没发生,只有小说《伤痕》发表了,我不喜欢,当时完全不知道后来会有个王安忆。阿城七九年才回北京,在农村整整十二年,我见他时他还没工作,晃着,哪知道他将来会写小说。再后来出了张承志呀、李陀呀、高行健呀、莫言呀,都不知道……
查建英:电影还没开始,一大批“八十年代”中坚人物那时还没登上舞台呢。
陈丹青:反正这是我走以前的记忆版图,所以我没有资格谈八十年代。到美国以后的事情,也算流水账吧。比方说,八○年到八六年,我跟一帮朋友密集通信,多数是画画的,和阿城通信也多——我俩一见如故:都是右派的孩子,都他妈老知青,我非常喜欢阿城的模样,戴副眼镜,讲话又镇静又清晰,一副书生相,又有江湖气,那阵子阿城隔三差五来美院玩,喝酒、听音乐、玩儿录音机,那会儿刚有卡式盒带录音机,扛过来扛过去——不久我去美国了,一大早阿城到校门口送我,他要上班,不能和大家一起去机场……那时连拥抱都不会,就那么扶着胳膊,流他妈眼泪。
我到美国的第一封信就是写给阿城的,写在那种蓝色的,写完了可以叠起来直接寄出的便宜信笺上,我记得写了飞机降落看到美国的印象,后来还写在卡内基厅看帕尔曼小提琴演奏的印象,阿城那时迷帕尔曼,关照我要是亲临现场,一定给他写信说说,我就很激动地写,抽筋似的——第二年,一九八三年秋,他忽然给我寄了一篇小说来,写在练习本那种破纸上,写我们这类家伙流浪,夜里在火车站的事。这简直太刺激了:在我们青少年时代,除了“五四”一代小说,就是解放后的革命小说,总之,就是那种印出来在书店里卖的小说书。我从未想象一个我认识的家伙,一个同代人,也写小说,而且写的就是咱们……现在这篇小说捏在我手心里,两张破纸,可那是小说呀!
我看完装在裤袋里。那年正好王安忆和她妈妈还有吴祖光访问美国,安忆通过领事馆找我,说她看过我写的创作谈,说是写得有意思,见见面吧。我也高兴极了:他妈的跟我一样大的知青里居然也有人在写小说——现在大家觉得小说算啥呢?太多了,我们随便就会遇见这种介绍:某某,小说家!可是我已经很难给你还原一九八三年那种情境:你遇见一个人,这个人递过来一篇小说,说是他写的,简直不可思议——那两天我就陪安忆在纽约玩儿,临走她给我一本她的长篇小说《六九届初中生》:我们俩都是六九届,是老三届的末尾,几乎没念过书,最无知的一拨初中生,她在安徽插队,我在江西。你想想,居然我们六九届也有人在写了,写我们在他妈田埂上瞎走!那时不想到什么文学不文学——人会渴望自己的经历被写出来,变成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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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陈丹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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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就给她拿出阿城那两页小说,我记得是在华尔街市政厅那一带,她就站在马路上看,我在旁边抽烟。
查建英:这是不是《棋王》的开篇?
陈丹青:不是,阿城说是习作。从八三年夏天,我记得此后一年多,阿城陆续寄了好多篇小说给我看,天哪,全是原稿啊!愣用圆珠笔写的那种,写在分行的、有字格的纸上,一篇一篇寄过来。
查建英:你们怎么那么熟啊?也不是一起的……
陈丹青:星星画展时就熟了,我当场在下面用速写本子画他们,然后决定毕业创作就画这五个家伙。事后我请他们到学校教室来,一个一个画,草图都出来了,现在还在。
查建英: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来美国?同样的问题我曾经问过艾未未,他讲了星星画展当年被打压之后他心里的感受:怎么连这么几个年轻人都容不了?他说觉得到了美国就像回家。你呢,为什么要离开?
陈丹青:噢,非常简单,我说过无数遍,就是为了出来看看美术馆,看原作。我祖籍是广东台山人,旧金山、纽约好多亲戚,办个担保就出来了,当时国内美术界自费留学,陈逸飞走得最早,八○年,单个儿出去了!这之前谁敢想自费留学呀!所以陈逸飞很有勇气,他带动了很多画家的出国梦。
我现在回来人家老问我,你对成名怎么看的?我哪知道这就叫成名?那会儿想都不想这些,就知道一切刚开始,就觉得《西藏组画》是个习作,试试看,还早呢,先得出去看看,就是这样!
返回去讲王安忆。她回去后我们就一直通信,到九十年代信才逐渐少下来——
你看,八十年代过去了,大家彼此通信的方式也消失了,那十年我跟一帮朋友的好几摞信都还留着——我看完《69届初中生》就给她写信胡说,我说这不是长篇小说,只是一篇写得很长的小说,因为没有结构。十多年后这部长篇再版,安忆居然把我给她的信附印在书后,她来信说:现在大家不谈艺术了,八十年代我们真是在那里互相很诚恳地谈小说,所以她把这信附在后面。可我完全忘了当年说些什么,她就把信复印了寄给我看,我看了真害臊。
八四年阿城忽然成名了,他给我寄了一份杂志,好像是《收获》,《棋王》、《孩子王》、《树王》,都发表了。他直接把杂志寄给我,为了省邮费,把其余书页撕掉——
那会儿哥们儿都穷啊——我赶紧躺到床上读!一九八六年,聂华苓邀请阿城出来,我高兴坏了,到肯尼迪机场去接他,他一见我就说:刚才一个美国警察,太胖了,肚子一顶钮扣就绷丢了。一出机场,他就惊叹美国小汽车那么大!阿城在我寓所住了断断续续有半年吧,我们睡在可以摊开的沙发上,天亮醒来看见阿城就在旁边,简直不能相信。我们白天出去乱逛,看博物馆,站马路边吃冰淇淋,他说他不会吃,小时候北京吃不着……台湾作家和电影人都佩服他,侯孝贤、焦雄屏到我家来看他,或者他带着我一起去看人家。
所以八十年代把大陆消息带出来的,对我来说,除了美术界的哥们儿,就是一个王安忆、一个阿城,两个活人出来,告诉我大陆发生了什么事情,譬如阿城说又出来一个莫言,写得比他好多了,寄来给我看:《透明的红萝卜》,还有《红高粱》。我一看,爷爷、奶奶、八路军……我一页都看不下去,阿城说:我操!以后不敢给你推荐作品啦。我听了真不好意思。
查建英:当时有没有感觉中国正在发生一场文艺复兴运动,你错过了参与的机会?
陈丹青:一点没有。我出国前就有好几位乐观分子眉飞色舞,说是大家看吧,中国马上要文艺复兴!我从来不信这类梦话。对中国文艺,我一直和大多数人的意见不一样。
查建英:说说,怎么不一样呢?
陈丹青:我画《西藏组画》之类,我所谓的创作思想,都是往回走,不是要往前走,我没想过我们这帮“文革”过来的家伙会怎么样。
查建英:从来也没想过,所以来美国也并不是来找另外一个系统?
陈丹青:没有!绝对没想过!就诚心诚意出来留学。我很早就意识到我们根本是个巨大的断层,“文革”后我的选择是绕过苏联影响,回到欧洲十九世纪之前的大传统,就是说,再去接续徐悲鸿他们被中断的一切。到了美国,看美术馆,也是这样,因为总算有条件认识西方绘画的根脉了。
查建英:你来这儿以后,是有选择地看你要看的那些,还是你全部都看?
陈丹青:全都看。我的脑袋可能有偏见,但眼睛没有偏见:本来想看传统,一出来,发现那是一个整体:希腊、文艺复兴、印象主义、现代主义,直到当时在SoHo发生的所有当代艺术:连现代主义都早已过时了。我在一九八二年就从我的“十九世纪”假想中被猛地扔到“后现代”……
从那时起,我跟国内同行的语境和立场完全不一样了,整个儿打翻。鲁迅说,人最痛苦是梦醒之后无路可走。我醒了——此后十多年,源源不断国内的哥们儿出来,全在梦中,有的很快醒了,有的继续做梦……国内发生的事,我会觉得好奇,什么八五运动啊、第五代电影啊、新文学啊、摇滚啊——我仍然往回看:我们知道的太少、懂得太少了,我们从来没把西方弄清楚,不论是传统还是现代,从来没有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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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陈丹青(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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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建英:我觉得我们有很深的危机感。中国封闭了那么久,但这个村里有天赋很好的一些能人,现在这些能人当中的一些人想要离开这个村子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看看,比方说到一个城市里去,或者是一个陌生的大地方去,这种人物我们在文学里经常读到,真实生活里也老在发生。除非这个人完全不敏感,一般来说,到了那个地方他会有一种深刻的危机感,因为突然他发现有好多事情完全是在他视野和想象之外的,而他和它的关系是一种很不舒服、甚至极为紧张的关系。
陈丹青:比危机还厉害。
查建英:对,严重的甚至会心理崩溃。不过,危机这个词一般人认为是一个特别负面的东西,其实你仔细想还是有点别的意思的。它在英文里叫Crisis,是一个很消极的东西。
陈丹青:好像“Crisis”另一层意思是“临界点”……
查建英:可是汉语里这个词有至少两个意思:第一个是危险,第二个是机会,就是说实际上它可能给你带来新的机会,但你首先得经受险境。
陈丹青:对,你给我问题,我才说得下去。可以吸烟吗?
查建英:当然。我也吸——所以呢,这个危机不见得是一个死胡同。
陈丹青:NO,NO,我觉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