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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小河边-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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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肯定是生产队的老实社员,干部信得过的,才放到这儿!”老八说,“要是滑头,他睡一天也没人知道!”
  “对!肯定是个劳模!”老九这回完全同意了老八的话,高兴地说。似乎这个老汉已经成为他心目中最崇拜的英雄,不愿听到别人对他有些微的非议。一切热爱自己的工作,并为之不顾劳累而奋斗的人,都引起他的敬佩和尊重。由此他又联想到自己,惶惑不安地搓搓手掌。
  这时候,那老汉放下空担笼,坐到坝根的柳荫下,他休息吃烟的时间到了。
  “和老汉坐坐去!”老九提议说。
  “好!”老八是很随和的,立刻站起,向前走去。
  俩人一前一后走到老汉靠着的柳树下。老汉仍然用手捉着烟袋,瞧着沙滩,一动不动,对来到身旁的两位来访者,不睬不理。老九窘住了。老八却畅畅快快说:“老兄,借个火!”
  老汉瞧他们一眼,略一踌躇,从石头上取过火柴盒儿,递给老八,眼睛又投到河滩里去了。
  老八坐下来,掏出纸烟盒儿,抽出一根,很实心地送到老汉面前。
  老汉摇了摇头,叉开五个扒摸石头磨得很粗硬的指头,推开老八伸到胸前来的手。老八再让,老汉再推——烟被挤折了。
  老九难为情了,张张嘴又合上了。
  老八不在乎,又搭讪说:“老兄,贵姓?”
  老汉又冷冷地瞧他一眼,磕掉烟灰,挑起担笼,走下堤坝,径直朝采集石头的水边走去。
  老八望着老九尴尬的样子,傻笑着:“这老汉好倔啊!”
  俩人讨个没趣儿,又来到钓鱼的圆盘坝头。
  老九坐在石头上,仍然出神地瞧着河滩上拉着石头的老汉,愧疚地说:“老头儿见咱天天来闲逛,不务正业,讨厌咱们哪!”
  “也许是。”老八说,“好劳动人见不得游手好闲的人咯!”
  “哎!真该死!”老九凄慌起来,“老汉哪知道,咱是有劲没处使呀!”
  “看见别人干活儿,我手发痒痒!”老八也动了情,真诚地说,“消磨光阴,毫无办法!”
  “何时是了呢?”老九又是这句话,想起明亮的实验室,摆满药品的阁架,烧瓶,器皿,量杯,天平……他说,“我宁愿在实验的爆炸中死去!”
  “自己解放自己吧!”老八说,“我想给厂里扫地、做勤杂工,反正不白吃人民的!”
  老九指着鱼杆说:“总比来弄这号事强!”
  两人统一了认识。果然,第二天他们再没来。
  两个月后,他们又在河边圆盘坝上相会了。
  老九推着车子,刚到坝头,就瞧见了坐在水边的老八的胖胖的脸,秃脑门,“你……”
  “哈,我猜你还会来!”老八说,“我已经等你几天了。”
  老九给老八诉苦。他经过申请,算是被批准进了三结合试验小组,研制一种灭草剂。他在三结合小组的处境是:监督改造。不管别人用什么眼光盯他,用怎样令人难堪的口气和他说话,他都不计较。只要能穿上白褂子,能摸到那光滑的器皿,能嗅到酒精燃烧的气味儿,他什么宠辱都忘了!三结合小组的几位小青年倒是很尊重他,虽则对试验一无所知,可态度挺好,求知欲很强,也很勤快。他和他们相处得极好,试验虽不十分顺利,劲头可都越来越大。不料,“‘法家们’说,还是老臭说了算!老臭改造了工人!复辟回潮了!”老九说,“这样,‘法家们’的扫帚又把我扫到这儿来了!”
  “殊途同归!”老人说,“我给厂里扫地、喂猪,帮大师傅担水、洗锅,都不行!说咱是‘故作姿态,卧薪尝胆,企图收买人心,复辟!’下令炊事班不准我进灶房,也不许喂食堂的猪,……”
  “好啦!现在只有坐着等死!”老九说,随之悄悄拉拉老八的胳膊,“那个老汉听咱俩说话呢!”
  老八一回头,可不是,那老汉一手扶着笼,一手摸着石头,侧着头,听这边俩人说话,看见俩人盯他,立时转过头,又拾起来。
  “他听见也好,不会怪咱不务正业了!”老八说。
  两人默默坐在河边。老八是个生性不安静的老活泼,看着郁郁寡欢的老九,顺口说一两句挖苦话,逗得老九笑一笑。
  “走!逗逗这老汉去!”老人笑着说,“我非和他交上朋友不可!”
  老九跟着老八,又来到老汉靠坐着的柳树旁。
  “老兄,能不能给搞点水喝?”老八嘻嘻说。
  老汉瞧一眼老八,又瞧一眼老九,眼里掠过一丝善意的讥刺:“钓鱼钓下功劳了!”他无可奈何似地站起来,顺着大堤走上去,不远处,有一个砖砌的小独瓦房,那是防汛时夜间值班用的。
  老九愣愣地看一眼老八,老八却顽皮地一笑:“跟上!”说着,往老汉的小独房走去。
  老汉一只手提着一口小铁锅,一只胳膊下夹着一捆干树枝,走出门,放下锅,看了老八、老九一眼,转过身,把门板合上,“吭哧”一声扣上铁锁,又朝柳树下走去。
  老八扑闪扑闪眼皮,示意老九:再跟上。
  老汉在石坝上的三个石头上支起小铁锅,顺手扒抓了一堆干草、树叶,点着了火,一股青烟呼呼冒上来,燃着的树枝噼啪响着。
  虽则倔,老汉的行动却完全证明了他的好心肠。老九忍不住说:“大叔,贵姓啊?”
  老汉一听叫他,不安地摇摇头,看看这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连忙分辩说:“不敢不敢!叫我刘老大(音惰)!老大!”
  “老大,家里有什么人?”老八诚恳地、小心谨慎地问。
  老汉突然扔下树枝,拾起担笼:“你自个烧吧!”说着走下堤坝。
  老八扫兴了,他说他从没见过这样难搭话的倔老头儿!他说他在厂里当副厂长的时候,负责后勤,什么脾气的人没接触过!包括工人当中个别同志的蛮歪老婆,他也有办法叫她们对男人亲热起来。他承认今天的失败,自我解嘲说:“咬住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老九却双手掬着膝头,瞧着烈火一样的阳光下,晒得烫脚的沙滩上,老汉弯着腰,从沉积的沙石堆里,抠出一个个石头,装进笼里,眼里无端起涌出一包泪水来……
  这一天后晌,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乌云压到河面上,闪电抽打着沙滩……
  老八和老九拔了钓竿儿,爬上河堤,朝防洪小房跑去。
  老汉站在小房门口,焦急地向他们招手,赶快把他俩让进小屋。
  两人甩着手上脸上的雨水,相对一看,又看着老汉,心里一热,这是个外凉内热的好心肠人啊!
  就在他俩刚刚坐在小炕边上的时光,老汉却从墙上的木橛上取下稻草编织的蓑衣,赤着脚,头上顶着一顶破草帽,走出房去。俩人看着老汉在雷鸣电闪、瓢泼大雨中,一步一步走到那棵柳树下站住了。
  “监视洪水吧?”老八问。
  “不会。你不看就头顶上一块云,哪会涨水?”老九说。
  “那,又是躲我们。”老八说,“这象话吗?”
  老九走出房去,老八跟了出来,一直走到柳树下。
  “你们——”老汉吃惊地盯着两个客人。
  “我们在屋里,倒叫你淋雨!”老八说,“这象什么话?”
  “我有蓑衣!”老汉狠狠地解释。
  “你不进去,我们也不进去!”老九说。
  “嗯……好!”老汉沉吟一下,终于下了决心,“进!咱都进!”
  三个人一前一后进到小房里,老汉畏怯地坐在门口一只用树根砍削成的木墩上,低着头,掏着烟包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九的感情好象很脆弱,颤着声问:“老人家,你为什么老躲我们?”
  老汉迟迟疑疑地说:“我怕给你们惹麻烦!”
  “咋哩?”老八问。
  “我不能和你们在一搭!”老汉声音低了,手颤得把烟沫儿抖落到地上。
  “为什么?”老九问。
  “我是敌人——地主分子!”老汉终于说。
  “啊!”老九不由地一惊,实在料想不到啊!看看老八,胖胖的脸上也满是惊慌和疑虑,半天对不上话来。
  “要是好事的人反映到你们单位,会给你俩惹麻烦!”老汉委婉地说,“你们也是被难之人……”
  可怜的李玉,在这种场合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地主分子,这是敌人,一点不含糊,尽管他目前被当作臭知识分子整得要死不活,可这点阶级觉悟还是有的。
  老八说话的警惕性也明显地提高了:“唔!难道让你在这儿垒石坝,是改造呀!”末了,他随随便便问:“几年了?”
  “十年!整整十年!”老汉反倒抬起头来,一扫畏怯的神色,“自打我和社员把这条河堤修起来,围进了五百多亩滩地,缺粮队变成了余粮队,我就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成了人民的罪人!”
  “那你以前——”老九急忙问。
  “我打土改到‘社教’,干部没离身,农会主任,农业社社长,大队党支书!”老汉说,“社教运动一完,给我订了地主分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十四五亩地,我爸得绞肠痧死了以后,我爷七十多了,做不了活儿,我妈引着我姊妹兄弟五个,我顶大,十四岁,跟着我妈做庄稼。大忙时,雇上几个‘麦客’割麦,就这,说我雇工剥削……”
  老九忍不住问:“你为啥不向上级反映?”
  “反映过,不顶啥!”老汉说,“反映到哪,材料原路退回来。反映一回,挨一回斗争:不服法管!翻案!差点进了砖瓦窑(监狱)!”
  “你,可是苦了!”老八失去了警惕性儿,同情地说。
  “我吃苦,没啥!连累的亲戚朋友……”老汉难受地说,“我女人一气之下,起不了床,没出一年,死咧!大儿子刚订下个媳妇,人家退婚了。娃三十多岁了,还寻不下个人。掏一千多块钱从山里办了个人,回来没过半年又跑咧!二儿子一看他哥的光景,好坏进了人家的门……我,唉……”老汉说不下去了。
  李玉和老八,陷入深深的沉默里。
  哗哗哗的大雨,猛烈地冲刷着白杨和柳树浓密的叶子,啪啪直响,稻田和玉米林里蒙蒙一片白雾,发出巨大的又像是遥远的海潮一般的轰鸣。
  “我不是地主分子!我是共产党员!”老汉说着,从木墩上立起,神情庄重极了。他走到小炕边,从炕头上的土窑窝里取出一个小木匣,抱在怀里。
  老九和老八看见,这是一只十分粗糙的木匣,木板是用斧子劈出来的,根本未用创子推光。匣盖上,画着一个象征着镰刀和锤子的拙笨的图案,染着淡淡的红色。两人疑惑不解。
  “这是我的党费!”老汉慢慢拉开匣盖,露出一扎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和一堆硬币,“夏天,我在柳林里拾蝉壳儿,到小镇药铺里卖了,月月按时交。”
  老九一把抱过那只小木匣,眼泪哗地一下涌出来,一滴一滴,滴在那一捆纸币上和一摞摞硬币上。
  老八双手紧紧抓住老汉粗硬的手掌,胖胖的脸上抽搐着,眼泪也流下来了。
  老汉却不哭,一字一板,从那长满短胡须的嘴里迸出深沉的话来:“我自解放见了党,就跟党走,听党的话!党叫搞互助组咱带头互助;党叫办农业社咱就办农业社,我把瓦房腾出来给社里作饲养室;党叫大办农业,我就领社员下河治滩……我对党没二心!”老汉紧蹙双眉,痛苦万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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