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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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真。是一个意味深长之词,在这里它模仿的是植物成熟期的性感的形象。与此相关的另一个词是栩栩如生。
我认识的第一种花是向日葵。作为那个特殊年代的标记,它们被绘制在无所不在的宣传画上,它们永远向着太阳,追随着太阳,我没有想到,作为时尚,有一天它们还会出现在普通家庭的居室里。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褪去了那重象征含义。
源自同样的时代,在我的由电影而获得的记忆中,最为花团锦簇的国度就是金日成的北朝鲜,《鲜花盛开的村庄》、《卖花姑娘》、《摘苹果的时候》。总之,与今日在电视中见到的饥饿的金正日朝鲜迥然不同。鲜花是最容易使人产生错觉的东西,而生活正是需要一系列错觉来加以维持的。
时至今日,鲜花已经成了平常之物,在点缀琐碎的日常生活时,它又将令我们产生怎样的错觉?它们依然是鲜艳易逝的,在它们固有的寓意之上,又将被不同的人群赋予更多的含义,它使人感时伤怀,或者花粉过敏。很少有人能对它无动于衷。当人们说巧舌如簧的人口吐莲花,或者,陈冲在贝尔托鲁齐的影片中吞噬百合花时,鲜花早已沾染了虐恋的色彩。著名的热内,被认为具有受虐倾向的作家,他的主要作品分别是《我们的花儿夫人》及《玫瑰奇迹》。在对统治和屈从的描绘中,一种特殊的时尚使我们对鲜花怀有了更多的莫名感情。
二十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偶然路过一处街边花市,在花香四溢,秀色宜人的诸多鲜花之中,我悲剧性的发现了伟大的向日葵:一束真的向日葵。和宣传画中的不同,它们是如此的憔悴,无一例外地搭拉着脑袋。那种永远向阳的精神荡然无存。而四周的玫瑰,雏菊甚至那些不知名的花,枝枝茎直叶盛,含苞待放。
有时候我有一种错觉,向日葵是我认识的唯一的花种,玫瑰,水仙,雏菊这类司空见惯的东西反倒象是某种饰品,与我们质朴的生活格格不入。我们通过时代触摸生活最纤细的神经,从花香中嗅到我们沉醉于其中的细枝末节所蕴含的痛楚。当我们以鲜花装点居室,逐渐淡忘它们的寓意时,鲜花的容貌才真正向我们显现。
鲜花是我们的秘密语言,我们从容得体的使者,它的灿烂而短暂的生命在人们中间准确传递着各种曲折的信息。婚礼和葬礼,生日的烛光之中和逝者的墓石之上,那些缤纷的花瓣,既是对人世的祝福,也是对彼岸的一丝遥远的安慰。
《距 离》
孙甘露
距离天然的是一个空间概念,当然,它也因为时间、速度的作用演化成一个心理的概念,并且最终衍变成对人类生活的一种困扰。
对距离的克服与对距离的敬畏是相携而行的,譬如人类对于星际旅行的由来已久的幻想。与此相对应,我们的内心作为一个微观的宇宙,一个不断向深处塌陷的黑洞,同样也是遥不可测、令人生畏的。 但是,饶有趣味的是,距离是一个随着人们的心理活动而时时变化着的东西,譬如相拥而眠的情侣间的冷漠与隔阂,使肌肤之亲变成了身体的边缘之旅。
有时候,距离是一种心理倾向,它引导着,或者说误导着我们的感官,使我们忽略了作为参照物的其他事物,使距离变成了一个孤立的存在,令人沉溺其中,而无法自拔。想想那些勇敢的一意孤行的人吧,环球旅行就是一个例证,出发,历尽沧桑,然后回到原地,他们要克服的东西是不言自明的。
有时候人们需要相反的东西来确认自己的需求,一如“反抗”之于“接受”。 而距离确实是最好的借口,它使我们再一次对大自然的支配力量深信不移。使所有偶然的事物向着必然性汇聚。
旅行、迁移和距离使我们脱离了每时每刻的日常经验,移动、距离和异地感给人一种轻微的灵魂出窍的感觉,是我们短暂地进入一个陌生的肉身,使我们学会观察自己,而不是面壁枯坐,顾影自怜。
基于人的身体对于空间的需求,距离是我们赖以维持身心健沟的基本要素,接触给人以压力,而遥远的接触却使人期待压力。犹如一缕芳香隐隐而来,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就像我们常说的那样:保持距离就是保持感觉。
《在悬铃木的浓荫下》
孙甘露
我记忆中的那个衡山路已经不存在了,虽然一度被移走的行道树,在地铁建成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但是那份树荫下的寂静早已荡然无存。
衡山路一号,一家文化大革命以后最早出现的私人咖啡馆,狭小的空间里曾经挤满了音乐学院的学生。价格低廉的饮料和食品,单扇门和小玻璃窗。我曾经和友人在那里聆听过理查。马尔克斯演唱的歌曲《在此等待》,一位客人带去的录音带。 在下午的斜阳中,我第一次接触到touch 这个单词。仿佛是为了陪伴我的记忆,那幢小楼至今还在,只是左近的宝莱娜和爱尔兰酒吧夺去了更为年青时髦的客人。一个心灵的年代演变成了一个官能的年代,而等待从未显得如此多余 ,我的最早的有关衡山路的记忆大约在三至五岁之间,衡山电影院左侧,余庆路口的空军第二幼儿园,因为它距位于曹河泾的空四军高炮二师师部不远,所以我被我的父母寄存在那里。一段短暂而模糊的记忆,因为一名炊事员得了肝炎而终结,我又被我的父母从那里撤了出来。有几次我在梦中路经它,隔着栅栏我看见自己在花园中与一群陌生的孩子无声地嬉戏着。我不会再从花园内眺望街景,眺望街对面唱片厂和橡胶厂相接的那一堵围墙。优美的街景是可以入画的,而如今那堵围墙上令人困惑地布满了风景画名作的摹品。景中之景,或者有一点点接近于内衣外穿,与街对面幼儿园栅栏上的卡通动物相映成趣。实际上我是一个街头壁画的爱好者,小时候曾在许多地方留下我的涂鸦,它就像一些拙劣的新建筑一样令人无可奈何。
在徐家汇广场隧道尚未修建之时,拐角上兼卖渔具的小龚店以及斜对面的艺术书店是我和我的邮电局同事常去转悠的地方。在送电报的间隙,我们将幸福250 摩托车一溜停在路边,或者站着抽烟,或者就到对面的书店里买一盒磁带,看看有什么新书。对某些人来说,那仍然是一个悠闲的年代,虽然已经能听到隐隐而来的骚动之声。那时候,每当我驾车汇入车流之时,速度尚且是你能在上海的若干马路上间或觅致的东西。空间、宁静、速度是我彼时享受的重要词汇,今天,这些东西已经成了需要狂吼之后方能享用的奢侈品。
每晚十点以后,衡山路交通改为单车道,自新华社上海分社向北至领馆广场成了交通最为臃阻的一段,大量的出租车在此候客,街头的暴力活动也间或出现。而在那些酒吧、茶坊、饭店精心布置的灯光之下,上海最为悦人眼目的一群人在此间轮番登场,他们或者刚从古北的夜上海而来,或者将要奔Park97而去,神色间你是看不到一丝狄根斯式的凄凉故事的。真相!如今谁还关心真相?人们只热爱光滑无比的表面。丝绸、白金、动物皮毛、女人的歌喉、间或是可卡因细腻的粉末。我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没有隐私却又充满着黑幕的时代。差不多就在此时,我在紧挨着的另一个故事里学到了另一个紧挨着的单词tough。它所有的含义都可以用来注释这个时代,一如不远处的芝大厦。坚硬、冷漠再也不能用来打泥地网球了。(我还要注明这里原来是徐汇网球场吗?)
与衡山饭店一墙之隔,是原著名的风雨操场,它给我的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一部“内部放映”的关于慕尼黑奥运会的纪录电影,在可移动的阶梯看台上,苏联运动员的体操服给我带来的惊异远胜于今日法国世界杯闭幕式上伊夫。圣。罗朗的设计回顾。如今,它已为上海国际网球中心所取代,一个偶然的下午,在怡和洋行供职的朋友约我去那里打球,在壁球室活动了不到二十分钟,我就气喘吁吁地把腰给闪了,就在那一瞬间,小学校篮球队替补队员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你看着它变化、远去,再也触摸不到了,你的热情无邪的青春已是荡然无存。 夜晚,在西湖公寓的高大黑暗的通道里,冲着进站的十五路电车引吭高歌的男高音不见了;清晨,在高安路加油站,排队给铃木摩托车加90号汽油的小癸子也不见了;礼拜天,怀着肃穆和一知半解在国际礼拜堂的聆听者不见了;更多的下午,在衡山饭店的会议室里夸夸其谈的人也不见了。
由桃江路向北,穿过短短的,在人们的潜意识里,通常被认为是衡山路的一部分的宝庆路,在你右手边,是水彩画家徐源章先生的居所,他的作品、社交生活以及他的年久失修的宅子都是值得一看的东西,没有什么比他的生活更能成为衡山路变迁的巨大隐喻了。再往前,过了原徐汇公安局的所在地,噢,那就是另外一条路了!这是那条一度浓荫如盖的街道的尽头。
《永不停息地幻想》
孙甘露
在今天的上海,人们的幻想是指向过去的,而一个隐约可见的未来,是由少数建筑师所规划的,而实施这一切的,则是一些几无幻想的人群。
这是一个细节逐渐呈现的时期,它倾向于逐渐地羁留人们的脚步,使人们在此驻足,眺望,流连和沉思。一种干净、便利、富足和保守的生活理想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回荡,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一种低潮的短期的对未来生活的展望,就是为一只漏水的龙头镀上金色。
没有人幸免于此,如果你在此生活的话。一如浑浊的苏州河,需要管制和足够的时间令其因自身的代谢而得到净化。
平静的生活是需要时间才得以缓慢来临的,让这样的幻想陪伴着我们吧,有一天,苏州河畔的旧仓库以其穷愁潦倒的外貌成为天才画家的温床,而底楼临河的窗口总会在夜间晃动着妩媚婀娜的身影。这种越来越远的源于西方的想象,与今天的许多新事物一样,总会成为上海生活的驱动力,以此暗暗地向它的策源地谨慎地致意。
顺着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在记录着若干种族耻辱的外白渡桥上,向东眺望,一个新的城市已然呈现,金茂大厦、世纪大道、中央公园、浦东机场这些标志性的景观,无不含有巨大的和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器官,它们的金属式的冰冷闪光,散发着网络和太空时代的遥远而迅疾的气息,它把人们的生活从过往的琐碎历史中连根拔起,甚至脱离日照的温暖和潮汐的疯狂支配,以摆脱引力的能量向着未知的、宇宙般的、莫名其妙的生活进发。
而那些次要的景观,那些遗留的和新生的“危棚简屋”,以它们惯有的方式给事物带来无穷无尽地庸俗解释,使世界显得日常、潮湿、温暖和甜腻,它们是对简单事物的烦琐注释,这些终将被忽略不计的冗长注文,是使世界复杂不堪的要害,人们沐浴着它无微不至的垂询,沉睡在它不断重复的迷梦之中,并且从中读出生命的细小秘密。
这是向许多不同的方向生长的城市,但是它唯一可能忽略的是幻影,是无对象的恭顺和谦卑,是事物的远方,隐秘的激情和神经质的基因式的接触。总之,是神经末梢的匮乏。
其次,它可能被废黜的是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