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味书屋 > 文学经管电子书 > 巴金自传 作者:巴金 >

第3部分

巴金自传 作者:巴金-第3部分

小说: 巴金自传 作者:巴金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代。

  一张温和的圆圆脸,被刨花水抿得光滑的头发,常常带着微笑的嘴。淡青色湖绉滚宽边的大袖短袄,没有领。

  我每次回溯到我的最远的过去,我的头脑里就浮现了母亲的面颜。

  我的最初的回忆是不能够和母亲分离开的。我尤其不能够忘掉的是母亲的温柔的声音。

  四五岁光景我跟母亲从成都到了广元县,这地方靠近陕西,父亲在那里做县官。

  在我的模糊的记忆里,广元两个字比较显明地时时现了出来。

  衙门很大一个地方,进去是一大块空地,两旁是监牢,大堂,二堂,三堂,四堂,还有草地,还有稀疏的桑林,算起来总有六七进。

  我们的住房是在三堂里面。

  最初我跟着母亲睡,睡在母亲的那间大的架子床上。热天床架上挂着罗纹帐子或麻布帐子,冷天挂着白布帐子。帐子外面有一点灯光在抖动,这是从方桌上的一盏清油灯里发出来的。

  清油灯,长的颈项,圆的灯盘,黯淡的灯光,有时候灯草上结了黑的灯花,必剥必剥地燃着。

  但是我躺在被窝里,我并不害怕。我常常睁起眼睛,看着母亲的和平的睡脸。我想着母亲这两个字的意义。

  白天,我们进书房去读书,地方是二堂旁边,窗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园。

  先生是一个温和的中年人,永远对着我们摆起那一副和善的面孔。他会绘地图,还会绘铅笔画,他有着彩色的铅笔,这是我最羡慕的。

  学生是我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我。

  一个老书僮服侍我们。这个人名叫贾福,六十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

  在书房里我早晨认识十个字,下午读几页书,每天很早就放学出来。三哥和我一样,他比我只大一岁多。

  贾福把我们送到母亲的房里。我们给母亲行了礼,她给我们吃一点糖果。我们在母亲的房里玩了一会儿。

  “香儿。”三哥开始叫起来。

  我也叫着这个丫头的名字。

  一个十二三岁的瓜子脸的女子跑了进来,露着一脸的笑容。

  “陪我们到四堂后面去玩。”

  她高兴地微笑了。

  “香儿,你小心照顾他们。”母亲这样吩咐。

  “是。”她应了一声,就带着我们出去了。

  我们穿过后房的门出去。

  我们走下石阶,就往草地上跑。

  草地的两边种了几排桑树,中间露出了一条宽的过道。

  桑叶是肥大的,绿阴阴的。

  两三只花鸡在过道中间跑。

  “我们快来拾桑果。”

  香儿的脸上放了光,她牵着我的手就往桑树下面跑。

  馥郁的桑葚的甜香马上扑进我的鼻里。

  “好香呀。”

  满地都是桑葚,深紫色的果子,有许多碎了,是跌碎了的,是被鸡的脚爪踏坏了的,是被鸡的嘴壳啄破了的。

  到处是鲜艳的深紫色的汁水。

  我们兜起衣襟,躬着腰去拾桑葚。

  “真可惜。”香儿一面说,就拣了几颗完好的桑葚往口送。

  我们也吃了几颗。

  我看见香儿的嘴唇染得红红的,她还在吃。

  三哥的嘴唇也是红红的,我的两手也是。

  “看你们的嘴。”

  香儿扑嗤笑起来。她摸出手帕给我们揩了嘴。

  “手也是。”

  她又给我们揩了手。

  “你自己看不见你的嘴?”三哥望着她的嘴笑。

  在后面四堂里鸡叫了。

  “我们快去拾鸡蛋。”

  香儿连忙揩拭了她的嘴,就牵起我们往里面跑。

  我们把满兜的桑葚都倾在地上了。

  我们跑过一个大的干草堆。

  我们追过去。

  这只鸡惊叫地扑着翅膀跳开了。别的鸡也往四面跑。

  “我们看哪一个先找着鸡蛋?”

  香儿这样提议,结果总是她找着了那个鸡蛋。

  有时候我也会找着的,因为我很知道平时鸡爱在什么地方生蛋。

  香儿虽然比我聪明,可是对于鸡的事情我知道的就不见得比她少。

  鸡是我的伴侣。不,它们是我的军队。

  鸡的兵营就在三堂后面。

  这草地上两边都有石阶,阶上有房屋,阶下就种着桑树。

  左边的一排平房,大半是平日放旧家具的地方。最末的一个空敞的房间就做了鸡房,里面放了好几只鸡笼。

  鸡的数目是二十几只,我给它们都起了名字。

  大花鸡,这是最肥的一只,松绿色的羽毛上加了不少的白点。

  凤头鸡,这只鸡有着灰色的羽毛,黑的斑点,头上多一撮毛。

  麻花鸡,是一只有着黑黄的小斑点的鸡。

  小凤头鸡比凤头身子要小一点,除了头上多一撮毛外,和普通的母鸡就没有一点分别。

  乌骨鸡,它连脚,连嘴壳,都是乌黑的。

  还有黑鸡,白鸡,小花鸡,……各种各类的名称。

  每天早晨一起床,洗了脸,我就叫香儿陪我到后面鸡房那里去。

  香儿给我把鸡房的门打开了。

  “去吧,好好地去玩。”

  我们撒了几把米在地上,让它们来围着吃。

  我便走进书房去了。

  下午我很早就放学出来,三哥有时候要比较迟一点才放学。

  我一个人偷偷跑到四堂后面去。

  我睡在那高高的干草堆上,干草是温暖的,我就觉得是睡在床上。

  温和的阳光爱抚着我的脸,就像母亲的手在抚摩。

  我半睁开眼睛,望着鸡群在下面草地上嬉戏。

  周围是很静寂的,没有人来惊扰我。

  “大花鸡,不要叫。再给别人听见了,会把鸡蛋给你拿走的。”

  那只大花鸡得意地在草地踱着,高声叫起来。我叫它不要嚷,没有用。

  我只得从草堆上爬下来,去拾了鸡蛋揣在怀里。大花鸡爱在草堆里生蛋,所以我很容易地就找着了。

  鸡蛋还是热烘烘的,上面粘着一点鸡毛。

  是一个很可爱的大的鸡蛋。

  或者小凤头鸡被麻花鸡在翅膀上啄了一下就跑开了。我便吩咐它:“不要跑呀。喂,小凤头鸡,你怕麻花鸡做什么?”

  有时候我和三哥在一起,我们就想出种种方法来指挥鸡群游戏。

  我们永远不会觉得寂寞的。

  傍晚吃了午饭过后(我们就叫这做午饭),我等着天快要黑了时就和三哥一起,香儿陪伴着,去把鸡一一赶进了鸡房,把它们全都照应进了鸡笼。

  我又点一次名,看见不会少掉一只鸡,这才放了心。

  有一天傍晚点名的时候,我忽然发见少了一只鸡。

  我着急起来,要往四堂后面去找。

  “太太今天吩咐何师傅捉去杀掉了。”

  香儿望着我窃笑。

  “杀掉了?”

  “你今天下午没有吃过鸡肉吗?”

  不错,我吃过。那一碗红烧鸡,味道很不错。

  我没有说话了。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过了三四天,那只黑鸡又不见了。

  点名的时候,我望着香儿的笑脸,我气得流出眼泪来。

  “都是你的错。你坏得很。他们来捉鸡去杀,你晓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捏起小拳头要打香儿。

  “你不要打我,我下次告诉你,就是了。”

  香儿笑着向我告饶。

  然而那只可爱的黑鸡的影子我再也看不见了。

  又过了好几天,我已经忘掉了那黑鸡的事情。

  一个早上,我从书房里放学出来。

  我走过那石栏杆围着的长廊,在那拐门里遇见了香儿。

  “四少爷,我正在等你。”

  “什么事情?”

  我看见她那种着急的神气,知道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

  “太太又叫何师傅杀鸡了。”

  她拉着我的手往里面走。

  “哪一只鸡?快说。”

  我圆睁着一对小眼睛看她。

  “就是那只大花鸡。”

  大花鸡,那只最肥的,松绿色的羽毛上生长着不少白色斑点。我最爱它。

  我马上挣脱香儿的手,就拼命往里面跑。

  我一口气跑进了母亲的房里。

  我满头是汗,我还在喘气。

  母亲坐在床边椅子上。我就把上半身压在她的膝头。

  “妈妈,你不要杀我的鸡。那只大花鸡是我的,我不准人家杀它。”

  我拉着母亲的手哀求着。

  “我说是什么大的事情,你这样着急地跑进来。原来是为着一只鸡。”

  母亲温和地笑起来,摸出手巾给我揩额上的汗。

  “杀一只鸡,值得这样着急吗?今天下午做了菜,大家都有吃的。”

  “我不吃,妈妈,我要那只大花鸡,我不准人杀它。那只大花鸡,我最爱的……”我急得哭了出来。

  母亲笑了。她用温和的眼光看我。

  “痴儿,这也值得你哭?好,你叫香儿陪着你去厨房里去,叫何厨子把那只鸡放了,由你另外拣了一只鸡出来杀。”

  “那些鸡都是我喜欢的。随便哪一只鸡我都要,我不准人家杀。”

  我依旧拉着母亲的手,用哭声说话。

  “那却不行,你爹爹吩咐要杀的。你快去,晚了,恐怕那只鸡已经给何厨子杀掉了。”

  提起那只大花鸡,我忘掉了一切。我马上拉起香儿的手跑出了母亲的房间。

  我们气咻咻地跑进了厨房。

  何厨子正把手里拿着的大花鸡往地上一掷。

  “完了,杀掉了。”

  香儿叹口气,就呆呆地站住了。

  大花鸡在地上扑翅膀。慢慢地移动。松绿色的羽毛上染了几团血。

  我跑到它的面前,叫了一声“大花鸡”。

  它闭着眼睛,垂着头,在那里乱扑。身子在肮脏的土地上擦摩着。颈项上现了一个大的伤口,血正从那里面滴出来。

  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一幕死的挣扎。

  我不敢伸手去摸它,我只顾恐怖地看着。

  别人在旁边笑起来。

  “四少爷,你哭你的大花鸡呀。”

  这是何厨子的带笑的声音。

  他这凶手。他亲手杀了我的大花鸡。

  我气得身子发抖。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我一回头就拔步跑,我不顾香儿在后面唤我。

  我跑进母亲的房里就把头靠在她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妈妈,你把我的大花鸡还给我。……”母亲温柔地劝慰我,她称我做痴儿。

  为了这事我被人嘲笑了好些时候。

  这天午饭时桌子上果然添了两样鸡肉做的菜。

  我看着那一个盘子和那一个菜碗,我就想起了大花鸡平日得意地叫着的姿态。

  我始终不曾在那盘子和菜碗里下过一次筷子。

  晚上杨嫂安慰我说,鸡被杀了就可以投生去做人。

  她告诉过我,那只鸡一定可以投生去做人,因为杀鸡的时候,袁嫂在厨房里念过了“往生咒”。

  我并不相信这个女佣的话,因为那是离现实太远了,我看不见。

  “为什么做了鸡,就该被人杀死来做菜吃?”

  我这样问母亲,得不着回答。

  我这样问先生,也得不着回答。

  问别的人,也得不着回答。

  别人认为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