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自传 作者:巴金-第3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赶走它们,继续写下去。字写得大,而且潦草,一点也不整齐。这说明我写得急,而且条件差。我不是在写作,我是在生活,我回到了一年前我在中央医院三等外科病房里过的日子。我把主人公换成了睡在我旁边床上那个割胆囊的病人。但我只是借用他的病情,我写的仍然是当时用我的眼光看见的一切。当然这不是一个作家的见闻,所以我创造了一个人物陆××(我在这里借用了第六床病人朱云标的本姓),他作为我一个年轻读者给我写了一封信,把我的见闻作为他的日记,这样他就可以睡在我当时睡的那张病床上用我的眼光看病房里的人和事了。
我写得很顺利,因为我在写真实。事实摆在那里,完全按照规律进行。我想这样尝试一次,不加修饰,不添枝加叶,尽可能写得朴素、真实。我只把原来的第三病室同第四病室颠倒一下,连用床位号码称呼病人,我也保留下来了(我有点奇怪,这不是有点像在监牢里吗?)那几个人物……那个烧伤工人因为公司不肯负担医药费,终于在病房里痛苦地死去;那个小公务员因为父亲患病和死亡给弄得焦头烂额;那个因车祸断了左臂的某器材库员在受尽折磨之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得了伤寒病情恶化;还有那个给挖掉眼睛的人等等,等等,我都是按照真实写下来的,没有概括,也没有提高。但我也没有写出真名真姓,因为我不曾得到别人的同意。既然习惯用病床号数称呼病人,就用不着我多编造姓名了。小说里只有几个名字,像医生杨木华,护士林惜华,病人朱云标,当然都是我编出来的。朱云标的真名姓,我完全忘记了(我只记得他姓陆,我把他的姓借给日记也就是本段的作者了)。可是对他的言语面貌,我还有印象,我初进病房,在病床躺下,第一个同我讲话的就是他。他睡在我左边床上,左臂高高地吊起来,缠着绷带,从肘拐一直缠到手腕,手指弯曲着,给吊在一个铁架上,而铁架又是用麻绳给绑在方木柜上面。这是那位中年医生的创造发明,他来查病或者换药时几次向人夸耀这个。他欣赏铁架,却从来没有注意那个浙江农村青年的灵魂,他的态度给病人带来多少痛苦。在这个病房里病人得用现款买药,自己不买纱布就不能换药,没有钱买药就只有不停地给打盐水针。这个从浙江来的年轻人在家乡结了婚,同老婆合不来,吵得厉害,就跑了出来。后来在这里国民党军队某某器材库工作。有一天他和一个同事坐车到花溪去玩,翻了车,断了胳膊,给送到陆军医院,然后转到这里。他常常同我谈话,我很少回答。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容易烦躁,一直想念他的家乡。他因为身边没有多少钱,不习惯给小费,经常受到工友的虐待。不久他发烧不退,后来查出他得了斑疹伤寒。他是在什么地方传染到斑疹伤寒的呢?医生也说不出。
病查出来了,因为没有钱买药,还是得不到及时治疗。他神志不清,讲了好些“胡话”。小说里第八章中他深夜讲的那些话都是真实的,只有给他母亲写信那几句才是我的创造。他并没有死,第二天就给搬到内科病房去了。这以后他怎样我完全不知道,也无法打听。
另一个病人是在我眼前死去的就是那个烧伤工人。他受伤重,公司给了一点医药费,就不管他。在医院里因为他没有钱不给他用药,只好打盐水针,他终于痛苦哀号地死去。他对朋友说:“没有钱,我的伤怎么好得了?心里烧得难过。天天打针受罪。……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他们就让我死在医院里,不来管我。”这些话今天还在烧我的心。他第二天就永闭了眼睛。工友用床单裹好他的尸体,打好结,还高高地举起手,朝着死人的胸膛,把断定死亡的单子一巴掌打下去。旁边一个病人批评说:“太过分,拿不到钱,人死了还要挨他一巴掌。”这就是旧社会,这就是旧社会的医院。一九五八年我在上海广慈医院采访,抢救钢铁工人邱财康同志的事迹,这一场挽救烧伤工人的生命的战斗得到了全国人民的支援。邱财康同志活下来了。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在医院里一个露台上旁听全市外科名医的会诊,专家们为邱财康同志的治疗方案提供意见,认真地进行讨论。我从医院回家,已经相当迟了,一路上我想着一九四四年惨死的烧伤工人,他的烧伤面积比邱财康同志的小得多,可是在过去那样的社会里哪有他的活路。我多么希望他能活到现在。
还有那个小公务员和他的后颈生疮烂得见骨的老父。这一家人从南京逃难出来,到贵阳已经精疲力尽了。儿子当个小公务员,养活一家六口人很不容易,父亲病了将近一个月,借了债才把他送进医院。我亲耳听见儿子对父亲说:“你这场病下来,我们一家人都完了。”父亲不肯吃猪肝汤,说:“我吃素。”儿子就说:“你吃素。你是在要我的命。你是不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要别人活。”我还听见儿子对别人说:“今天进医院缴的两千块钱还是换掉我女人那个金戒指才凑够的。”
又说:“要不是生活这样高,他也不会病到这样;起先他图省钱,不肯医,后来也是想省钱,没有找好医生……”又一次说:“今天两针就花了一千六百块钱。我实在花不起。”过两天父亲不行了。还逼着儿子向一个朋友买墓地,说:“李三爷那块地我看中了的。你设法给我筹点钱吧。我累了你这几年,这是最后的一回了。”他催促儿子马上跑出去找人办交涉。等到儿子回来,就只看到“白白的一张空床板”。父亲给儿子留下一笔还不清的债,古怪的封建家庭的关系拖着这个小公务员走向死亡。虽然无名无姓,在这里我写的却是真人真事,我什么也没有增加。在这小人小事上面不是看得出来旧社会一天天走向毁灭吗?更奇怪的是,这个吃素的老人偏偏生杨梅疮,真是很大的讽刺。
我不再谈病人了,上面三个人只是作为例子提到的。我还想谈谈那个年轻的女医生杨木华。她并不是真人,真实的只有她的外形。在这本小说里只有她才是我的创作。我在小说里增加一个她,唯一的原因是,我作为一个病人非常希望有这样一位医生,我编造的是我自己的愿望,也是一般病人的愿望。在病房里我见到各种各样的医生,虽然像杨木华那样的医生我还没有遇见,但她的出现并不是不可能的。她并不是“高、大、全”的英雄人物,她不过是这样一位年轻医生:她不把病人看作机器或者模型,她知道他们都是有灵魂,有感情的人。我在三等病房里住了十几天,我朝夕盼望的就是这样一位医生在病房里出现。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也曾这样想过:通过小说,医生们会知道病人的愿望和要求吧。
所以我写了“在这种痛苦、悲惨的生活中闪烁着的一线亮光。
那就是一个善良的,热情的年轻女医生,她随时在努力帮助别人减轻痛苦,鼓舞别人的生活的勇气,要别人‘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人有用些。’……”但是像这样一位医生在当时那个社会,当时那个医院里,怎么能长久地生活下去,工作下去呢?所以我给她安排了一个在金城江大爆炸中死亡的结局:“一个姓杨的女大夫非常勇敢而且热心地帮忙着抢救受难的人……她自己也死在连续三小时的大爆炸中。”后来我编佣文集》,一九六○年底在成都校改这部小说,我自己也受不了那个悲惨的结局,我终于在《小引》里增加了一小段,暗示杨大夫到了四川改名“再生”,额上还留着一块小伤疤。她活着,我也感到心安了。
然而我还应当说一句公道话:病室里的医生除了那个给朱云标治病的外科大夫外,一般都能用平等的眼光对待病人。
小说写完了,出版了,解放后还出现了日文译本。但老实说,好评似乎不多,有位朋友还说:“第几床、第几床叫来叫去,把人脑子也搞糊涂了。”也有人批评小说有什么“人性论”、“人道主义”。我无法替自己开脱。我的小说里,我的思想里都不免有这样的东西,何况是那个时候的作品。在“四害”横行的时期,小说受到了更严厉的批判,给戴上了毒草的帽子,这是无足怪的。我接受批判时,心安理得。我看出来我的确和“四人帮”那一套“对着干”。我希望医生把病人当朋友,“四人帮”之流却把病人当敌人,在医院里实行“群众专政”。在一段长时间里,好几年吧,我没有去医院看病,因为我不愿意先到群众专政组去登记,不愿意让别人在我的医疗卡或病历卡上加批“反动学术权威”或者“无产阶级专政的死敌”。友人王西彦纪念魏金枝的文章里有这样的话:“当病人被送到医院急诊室时,医生看到是个气喘嘘嘘的老人,原来态度是很积极的,可是等到机关去了人以后,大概知道病人是个靠边的,医院里的态度就变了。”这是一九七二年年底的事,就在这之前四个月,萧珊患肠癌在上海某医院“动手术”,她一个人住院治病,却需要动员全家的人轮流看护、照顾,晚上也得有人通宵值班。萧珊病情恶化,我们要求医院代请一位较有经验的护理人员,医院也毫无办法。看来一个人生重病就可能拖垮一家。对“四人帮”之类搞的那种让病人(或及其家属)自力更生的办法,即使在当时我也想不通。我守在萧珊的病榻旁边,等待她需要我做什么事的时候,我几次想起了一九四四年在贵阳医院里的一段经历。难道我是在做梦?难道我没有写过一本叫做《第四病室》的小说?难道我写的真实是假话?难道我现在不是我自己?当时我一个人睡在病床上甚至在开刀后不能动弹的时刻,没有家属照顾,也不要我自力更生,我居然活下来了。
今天是萧珊逝世后六年零八个月,想到她在上海医院中那一段经历,我仍然感到心痛。大概没有人再相信“四人帮”之类的胡说了吧。现在重读三十五年前我写的中篇小说,我还有一种和老友重见的感觉。重读它我更加热爱生活,它仍然鼓舞我前进,鼓舞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前进。即使我前面的日子已经很有限、很有限了,我还是在想:“怎样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别人有用些。”
我怀念当时第三病室的医生、护士和病友。
关于《寒夜》
我写《寒夜》和写《激流》有点不同,不是为了鞭挞汪文宣或者别的人,是控诉那个不合理的社会制度,那个一天天腐烂下去的使善良人受苦的制度。一九四四年秋冬之际一个夜晚,在重庆警报解除后一两个小时,我开始写《寒夜》。
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汪文宣,而且面貌不清楚,不过是一个贫苦的患肺结核的知识分子。我写了躲警报时候的见闻,也写了他的妻子和家庭的纠纷。这一切都是围绕着汪文宣进行的。我并没有具体的计划,也不曾花费时间去想怎样往下写。
胆肺病患者悲惨死亡的结局却是很明确的。这样的结局我见得不少。我自己在一九二五年也患过肺玻的确是这样:我如果不是偶然碰到机会顺利地走上了文学道路,我也会成为汪文宣。汪文宣有过他的黄金时代,也有过崇高的理想。然而他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让那一大段时期的现实生活毁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