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是一枝花-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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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胡适写中古中国哲学史,着重在禅,这是他的过人的见识。胡适不懂得禅的公案,但他对禅僧的历史的考证,则极是有益。我读禅宗的书,直觉地知道禅非创自达摩,禅自是中国的思想,非印度所有。慧可断臂立雪,我亦不喜,还是被贼斫臂可信。及读胡适的考证,非常高兴。胡适对中国的旧学有两大功绩:一是红楼梦作者考证,又一即是关于禅的考证。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与张爱玲的「红楼梦魇」,使我们更明白了红楼梦的好;张比胡适更直接懂得红楼梦的文学。胡适的关于禅的考证则是使我们更明白了禅的好。
我们不可因为禅的典故有些不实,就来贬低禅的思想,张爱玲的「红楼梦魇」指证了红楼梦是创造,不是自传。其实亦还是依于自传,而把有些事实来改造了罢。但红楼梦的文学价值决不因此贬损。不但文学,便是哲学、乃至如科学,亦可不因其所据事实的不实而影响其思想与理论的价值。例如 Faraday的电磁场法则是依于以太来研究作成的,以太的存在后来曾发生了疑问,但是那电磁场法则至今准确无疑。又如印度论师每引月中有兔为喻,其后知道了月中无兔,亦未可因此贬低其论旨。
盖技术的构想不可不依照事实,但如文学与原理上的思想则只是借事实做个因头来兴起。历史观可以比历史的事实更真,如图画比照相更真。所以连有些是捏造的,亦不可一概论为作伪,如曹雪芹的改动自传,倒是创造。禅宗所传灵山会上捻花微笑,是与庄子里所说黄帝的事,尧与许由的事一般,这里没有真不真的问题,只有好不好的问题,如同年青人的说假话。年青人爱向人捏造理想的事实,若要说真,亦可说是没有比这更真。近世日本的大学者折口信夫说奈良朝时代万叶集里女人的返歌多是说的假话,所以好。我哥哥每恼七姐说谎,及读了折口信夫此言,纔更喜欢她起来。
我也这样的喜爱禅宗的有些地方说假话,如捻花微笑的故事及慧能传衣的故事。宜蕙说小孩儿有时说谎话,是为了想说更真的话。但像慧可断臂及永嘉的证道歌,则假造得很不好,应当除外。胡适与铃木大拙的论争,胡适执于考证的史实,而铃木则以为禅可以超越历史云云,皆不如我的这说的好。
却说中国自隋唐至明,千余年间,思想的活泼在禅。禅的思想是一个机字,盖承自易经卦爻之动,与庄子之齐物论,非印度佛教所有。机在于阴阳变化生生之先端,印度佛教言因缘而不知阴阳,故不识机。西洋的是物质的有的宇宙,不知无,不知生,当然亦不识机。西洋人惟说条件。条件是因果性的,而机则是飞跃的,超因果性的。所以禅的思想纔真是创造性的,理论倒是其后的事。
中国文明是动的,所以有像周秦汉唐的强大。中国的制度文章与器物的造形,皆是一派生动变化之机。孙子兵法亦是说的兵机。历史的气运,山川草木的节气,皆见于其始动之机。
老子曰:「反者道之动。」儒者知道之成而不知道之动。黄老知机,儒者虽不知机,但识得礼制,汉唐之士以儒为术,以黄老为用,所以能开创新朝。宋以后士专于儒,儒专于理学,科举专于八股,他们皆成了无用之人。惟禅僧在士之外,还出来得豪杰,如元朝佐成吉思汗与忽必烈的耶律楚材,与明朝劝燕王举兵的姚广孝。前此宋亡后祖元禅师到日本,他一言而使当时行将军事的北条时宗决了意,进击来犯的蒙古兵。
禅僧是经历了北魏尔朱荣的杀戮破坏洛阳,唐朝的黄朝之乱五代石敬瑭的蛮族肆虐,与后来金兵蒙古兵的所过皆成赤地,不闻鸡犬人烟,眼见繁华建设之无功德,平时一大堆理论知识之到头皆成无用,偏是佛门之人有志气,他们变得激烈响亮,而质实淡远,如马祖禅师、临济禅师、圜悟禅师、祖元禅师。
马祖道一、六祖许他「马驹踏杀天下人」,我爱此语,与李义山句,因作有一诗,诗曰:
马驹踏杀天下人 蛾眉一笑国便倾
禅语不仁诗语险 日月长新花长生
耶律楚材是学于禅师,他随成吉思汗出阵,看着蒙古兵杀人如草,眼也不贬;而相机对忽必略一言,使其对华夏止杀学礼。耶律楚材是诗人,他平视蒙古军之残忍,亦不伤其对一花之和寂。姚广孝则原是禅僧,他劝燕王举兵反建文帝,燕王曰:「人心在彼,奈何?」姚答以:「臣知天道,遑论民心。」他佐燕王得天下,而他自己仍能无意于功名。
禅宗不像印度佛教说的浮世无常。禅宗肯定天地万物的成毁之机,像老子说的「天地不仁」,接引强者,不接引弱者。禅僧不说「善哉善哉」,却连释迦亦可以一棒打杀。
禅宗是立于行动与造形之先,其末梢的表现,尚出得来牧溪、石涛与八大山人的画。牧溪、石涛、八大山人的画,在画中是千古风流独绝。
但虽禅宗,亦还是要与士相接触才好,像江边栅中的水与栅外的水。唐朝如宰相斐休,北宋如欧阳修苏东坡皆礼敬禅师。及至明清,士既萎陋,禅亦遂与黄老同其孤寂,而潜化溶解于民间诸艺之中,如平剧的机智活泼处,即是黄老的与禅宗的。在日本,是禅意与禅机见于剑道与茶道与造庭园。但这些毕竟只是玩意儿,黄老与禅今日还是必要重新与士相结,见于政治的行动,纔可出来打得江山,(※按:此处删去四个字)。
碧岩录至今在日本被奉为禅宗第一书。此书是北宋时奉化雪窦寺重显禅师的颂公案百则,晚他一辈的圜悟禅师加上垂示、着语、评唱。圜悟住河北灵泉碧岩室,因以为书名。碧岩录自彼时以来八百五十年,未有能全解者。近年台湾的中国文坛忽流行言禅,虽初缘疏浅,亦是一机一会,我所以写此碧岩录新语,于百则公案皆与以解明,庶几发昔人之智光,为今时思想方法之解放。
禅是乱世志士的智慧修行。说起历史上的多少家国兴亡事,我表哥有一首赠人诗,我很喜爱,诗曰:
人事历然天道疑 英雄无赖有真姿
女子关系天下计 渔樵闲话是史诗
我希望我此书写禅的思想,亦有一种风日洒然。
一九七六年八月廿一日
优昙波罗之书(代序)
朱天文
是谓:“一路行遍天下,无人识得,尽皆起谤。”
当年义玄禅师被视为异端邪说,给骂得扫地出门,好不慨叹起来。因为他讲的大家不这样讲,成了他是个怪物,做贼心虚似的他反要感到不好意思。胡老师不止一次谈到张爱玲的叛逆,性子强,可又极柔,极谦逊。读张爱玲写给朋友的信,每为自己的不回信、不见人解释原由到卑微的情境,天心也是个不写信的人,感同身受笑说:“这就叫做前倨后恭。”但她尽管抱歉,不依的总之不依,一切行事仍照自己的来。
义玄禅师后来被普化迎到临济,开了临济一宗。胡老师解这段 “翠岩眉毛”公案(义玄给骂得体无完肤不知尚剩得眉毛否), 正是他离开文化学院,移居我们家隔壁写书,每礼拜六晚上讲《易经》的时候。一九七六年五月搬来,至十一月离台返日,完成了《禅是一枝花》(“碧岩录新语”),一百则公案一条一条解明,他是在众谤声中安静写完此书的。譬之书法,民国书家里他喜欢康有为。康在政治失败生涯中,毋宁是临池的功夫不足。那么如果一生得以书斋做学问,有一种格调,窗明几净的,一种境界,好不好呢?胡老师说:“书斋的氛围,小而完美,倒是打破得好。”听来是对于我的处世为文提出了警告,浑身冷汗简直没得校正起。胡老师又引《圣经》里记载,有人向盲者说我是基督,盲者摸着他的手无钉痕,答道你不是基督。因此儒者们虽也讲中国的圣贤之道,但是他们的手上没有钉痕。康有为的字是有钉痕的。
一九七二年九月,台湾与日本断交,胡老师说是“家里有事”,便双十节应邀随华侨团初次来台,之前是张群、何应钦到日本时皆曾联络。在台十天,陈立夫、张其昀邀胡老师在文化学院执教。这事隔了一年半未成行,是胡老师料想将有人以他的过去做话题,后得党副秘书长来信,谓此可勿虑,切勿以此腐心,希早日莅止云。所以七四年来华冈,秋季开始上课,讲了一年“华学、科学与哲学”,亦相安无事。
七五年春天再版旧作《山河岁月》,此地始知胡兰成。由于书的内容太违反常识,除了像我这样常识薄弱的人,委实叫人要质疑他的学问来历。张爱玲受供奉是最近的事,早年她也被当成 “鸳鸯蝴蝶” 不值一谈,何况胡兰成,更归不了档。他写思想,把人泼染得一塌糊涂,太破格,难怪评者批他妖媚。有文坛名家也许过于惊折而怒.去跟发行人说,愿意用自己的新书换取停止出版胡兰成的《山河岁月》。当下发行人是婉谢了,事后跟胡老师提到这段好玩的插曲。
至下半年,胡老师新开三门课,“禅学研究”、“中国古典小说”、“日本文学概论”。其中一门约莫侵犯到某教授辖区,就鼓励学生拒上胡兰成的课,是系主任出面制止了。这位教授拿出“汉奸”二字到报上撰写,连同学生投书,似乎非弄到罢课不可。顷时伐声纷至,又怨责到我父亲抗战中当过兵,不该推崇胡某,然后也怪到请胡某来台的国民党诸公。十月胡老师停止上课,惟以华冈教授身份留校,犹有人喧哗胡某搬出华冈。
却是这年我大一暑假,偶然才把《今生今世》先读了,枉费一年前跟父母亲去看胡老师,白看,签名的上下册书也毫没关系的搁在一边不理。这会儿读完《今生今世》,只觉石破天惊,云垂海立,好悲哀。就写了封信,根本不指望胡兰成还在阳明山大忠馆,可比是瓶中书那样投入大海,付与潮汐罢了。不料立刻得了回音,是学生林慧娥写的,她一直替胡老师誊抄文稿。她转告胡老师正要付印《今生今世》,想把此信当做代序,等一下抄好便给出版社。我写那封信极幼稚可笑的,当然不能代序,父亲急书一封阻止此事。胡老师回说:“读八月二十日来信很感激。天文忽然写信来我都吃了一惊……若做代序,当然是先要问过你的,请放心……”
自父亲上山拜访以来,往返过三、四信,到这封胡老师才不客气论及父亲的作品,写道:“你的小说我读了如《出殃》等都很好,你的是正、真、与功夫。而使我读了惊心动魄的是《铁桨》,因为太惊心动魄了,一直避免提到它。《铁桨》的那气魄与现实的感觉,通于史上大英雄与绝世美人的强处,亦通于仙佛的决澈的悟处,我不觉有点胆怯。”胡老师并欢迎我们去玩,仔细告知了如何转接电话找他。
一九七五午九月我们二次上山,天心亦同往,她对北一女同学说:“我今天要去看胡兰成。”因无人知道,她注解说:“汪精卫手下的第一才子。 ”她也跟我一般的幼稚可笑。
焉知胡老师次日就写了长信来,“西宁先生转天文小姐、天心小姐,昨承你们大家光临,深感荣幸。今晨四时醒来,枕上把天心的《长干行》与天文的《女之甦》及《给新伙伴们的》都看了。以下是我的感想:你们两位的写法都受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