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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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没翻扣过来,倒便宜了他们俩,赶紧爬上船去,人的潜力也真是无法捉摸,到得船上,似乎又活了。于二龙划桨,芦花把江海那支手枪压好子弹,端在手里等待着。
果然,匪徒从湖底钻出水面,骂骂咧咧地游着靠拢过来,但是一眼瞅见芦花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才想起自己的枪,早沉落在湖底淤泥里了。
他责备着:“太不讲江湖义气了!”
芦花问于二龙:“给他一枪算了。”自从小石头牺牲以后,芦花一直寻求机会,要惩罚社会上这股最疯狂的破坏力量,和麻皮阿六算账。
那个匪徒听见了,连忙恐怖地叫喊:“别,别……”
她举枪的胳臂抬了起来,也许井台边的哭声在她耳边响着,食指钩住了扳机。
“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他没命地大喊起来。
芦花自言自语:“谁说的?”眼睛瞄着匪徒的天灵盖。
“哦!饶,饶命!”他服输地央告着,举起一只手投降。
于二龙止住了她,问那匪徒:“干什么来啦?”
“六爷到闸口办事。”
“闸口是个穷地方,除了破落户,抢谁去?”
“给那老秀才一点教训。”
啊!于二龙明白了,王经宇的借刀杀人计,高门楼惯用的伎俩。老秀才怎么会得罪麻皮阿六呢?土匪头子决不会去求他给自己老子做祭文的。于是,他划动船桨,离开那个丧魂失魄的匪徒。
芦花多少有点遗憾:“饶了他?”
“拉倒吧,他举手投降了。”
“干吗去?”
“会会那个麻皮阿六——”于二龙以为这个有诱惑力的题目,给小石头报仇,芦花一定会举双手赞成的。
但芦花却拦住他的桨:“ 二龙,咱们回队一趟看看还来得及,横竖我们搞到了船。”因为约定黑夜才去接应赵亮。
“不!”于二龙还是把船朝闸口镇划去。
“听着,二龙,我恨不能一枪把麻皮阿六撂倒,把他的眼珠也剜出来,可……”
“可什么?”
她说:“咱们两个人太少了!”
于二龙揭穿她:“ 芦花,这不是你的话,你是怕队里出事,对不?”
其实她最不放心的,是赵亮和他们俩都离队的情况下,只剩下老林哥和几名同志,会不会敌得过王纬宇?这个她永远也不信任的人,尤其那场噩梦以后,她相信,他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但是,她知道于二龙准会认为自己胡乱猜疑,并未明确说出来,只是讲了句:“我担心放了公鸭嗓,会招来什么歪门邪道?”
“瞎说什么!”于二龙知道她的心事,便说:“你可以不相信他,可应该相信同志们。放心,你长着眼睛,别人也不瞎,他要真搞些什么名堂——”
“你以为他不能吗?”她想起那个在漆黑的夜里,绕着屋子的脚步声。是的,他打过她的主意,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挑逗过:
“干脆别让他们弟兄俩争吧!芦花,归我吧!”
她给了他一个嘴巴,然而又没法对那哥儿俩讲。现在也不能对于二龙说,只好叹气:“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得了得了,又来你这一套了!”
芦花望着他:“二龙,二龙,你这个人的心啊……”
是的,就是这颗实实在在的心,吸引住坐在对面的那个女战士的整个灵魂。
按照这颗心的逻辑:高尚的人不会从事卑鄙的勾当,文明的人不做下作的事,正人君子总是和道德文章联系在一起,决不能男盗女娼。于而龙固然不会单纯到这种地步,会一点不懂得人世间的复杂性,然而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尝到按这种逻辑推理而带来的苦头。
“细想想,真叫人寒心呢!”这位失败的英雄拊掌自叹,似乎在冥冥中,那个女指导员又是疼爱,又是怜惜,可更多的却是责备的口气,在遥远的年代里,向他呼唤:“ 二龙,二龙,你这个人的心哪……”
“唉!芦花!直到十年前才算懂得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
当那场急风暴雨刚在天际出现的时候,王纬宇的痔疮犯了。“妈的,有的人就是会生病,生得那么不早不晚,恰到时机;我要是早梗死几天,不就免得背氧气袋上台挨批了吗!”于而龙愤愤不平地骂着。王纬宇回到石湖养病,直到接二连三的社论发表以后,于而龙濒临着垮台的边缘,他才出现在老房子的书房里——没隔几天,于而龙就被礼请出这座四合院了。
王纬宇吹着杯里飘起的香片,叹息着:“由此往后,老于,咱俩就是涸辙之鱼,只好相濡以沫了。”他从石湖回来后,好些日子不曾露面。那时候最活跃的莫过于夏岚,她整天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据说——也许是小人诽谤,王纬宇每晚都要给走累了的太太,用热水烫烫脚解乏。就在一个深夜,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悄悄地来访了。
热水瓶的水,已经不大沏得开茶叶了,偏偏谢大夫去上夜班,不在家;保姆也被勒令辞退,因为那是一种剥削,虽然马克思的家里,也有那么一位恩格斯都非常尊敬的保姆。所以无法弄到开水,只好将就了。
“二龙,这大概真是一场革命!不过是野蛮的,原始的。”
“疯狂,歇斯底里——”于而龙愤愤地说:“应该顶住。”
“抵抗不住!咱们认识的所有老同志,几乎全部垮的垮,倒的倒,一败涂地。”他像敲着丧音的钟,不停地数落着。
“石湖的风浪大么?”于而龙不愿谈那些,换了个话题。
“冬天开始降临了,结冰了。”
“银杏树还活得挺结实吗?”
“在风雪里依然故我。”
“哦,说明石湖支队还在坚持战斗。”
“你总是乐观。”
“我看不那么绝望,党不会死。”
“早晚会把咱们押上审判台的。”王纬宇忧心忡忡地说。
“我不会屈膝投降的。”
“他们待你怎样?‘红角’的年轻人。”
“就像四九年进城,对待国民党政权的留用人员一样。”
“真有点改朝换代的气象!”
“真龙天子都出现了,就是那些连屁股都染红了的毛猴!”
“连最高领导层都那么器重这些小将咧!”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于而龙自然清楚他和“红角”的关系。
“我不想把我写进贰臣传里。”
于而龙淡淡一笑:“其实那又何妨,都活一辈子。”
“咱俩干吗内讧呢?你生我的气,我理解,把你一个人扔下抵挡四面八方的围攻,我去养病,说不过去。好啦,从今天起,咱俩有难同当。”
“你用不着海誓山盟,这种爱情式的表白,只能骗骗头脑简单,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王纬宇一听这话,吓得放下茶杯,惊恐地望着,脸皮刷的白了。
可惜灯光暗淡,于而龙注意不到他脸部表情的变化,接着说下去:“……如果你真心实意的话,你明天就去跟高歌他们谈,谁也不许染指实验场,让那里的研究人员得以继续工作下去,把廖总放出来,使他有可能把试验做完,要不然多年的心血就付之东流了。
再说:革命的人道主义也该有的,廖总的老伴都被三番五次的查抄吓出病来了。”
——王纬宇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那不过是于而龙信口说出的话,并无深意,那个罪恶的谜园之夜,此刻他本人都不敢去回想了。
他站起来,握了握于而龙的手:“ 我去套套交情看,想办法施加一点影响,使实验场不受到冲击。”
在院子里分手时,于而龙说:“ 咱们不是小偷,用不着如此害怕,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要心虚胆怯,放心,决不会改朝换代——”
葡萄架已是一片积雪,白花花的了,他说:“至少,我看到是到了更新设备的期限,大部分老掉牙的机器,该淘汰了吧?”
“我不认为我超过了使用年限。”
“可是,我们被上头嫌弃了,‘飞鸟尽,良弓藏’,我是学过历史的,历史上有过类似的事例。”
“历史会重演,这一点谁也不怀疑,可还有一个真理在,因为我们是共产党。”
他拍掉落在于而龙身上的雪花:“ 你的天真无邪,一向使我敬佩。”
“你不相信真理最终会取胜?”于而龙不能设想,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失去真理必胜的基本观点:“ 雪花遮住了大地,但是,雪花会化,春天会来,大地长存……”
“我们也许看不见了!”
“王纬宇,你错啦!我以为你不该这样。”他望着高门楼的二先生,在飘舞的雪花里,仿佛看到了那种再熟悉不过的惊怖绝望的神色,那好像是一九四七年,当延安丢给了胡宗南的时候,他拿着那张《申报》,就是这个德行。
“也许我们应该识时务些,三千年为一劫,我佛如是说。”他喃喃自语地,踏着小胡同里的积雪,消失在黑暗里,一路留下了彳亍的足印,但不大一会儿,雪花遮掩住这个世界上那些肮脏的一切,所有痕迹都覆盖住了。
于而龙沿着河浜,走得够远的了,而他的思路,更延伸到从未涉猎过的腹地里去。江海在后边喊他:“ 二龙,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他站住,回过头来,似乎对江海;似乎对那九泉下一对特别明亮的眸子;似乎对有着妈妈眼睛的画家;似乎对特地让他回到故乡来的“将军”;似乎对石湖;似乎对那些子弟兵的英灵;也是对最早在石湖播下火种的赵亮和共产党,大声地说:“ 会有的,而且一定会有的。”
他仰望着那须发苍苍的鹊山,心里在念叨着:
“老爹,你是历史见证人,给我力量吧!”
第四章 (6)
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两位旧日的游击队长身上。
湖面上看不见一条船的影子,偶尔一片孤帆,也是在叫也叫不应的遥远湖面上。
“别看你是地委书记,当方土地,道台大人,也没法摆脱尴尬局面了。”
“你自找的,活该。我真后悔没把那孩子的饼干带来。”
在降落前,肖奎的孩子念芦,曾经要拿些压缩饼干给他们带着,也无非防而不备点点饥的意思,但那位骄傲的石湖支队的队长拒绝了。因为有人说:“ 拿着吧,万一陷在沼泽地里出不去,还顶点用。”于而龙感谢了孩子的好意,看来,为了面子上的光彩,只好肚皮受点委屈了。
于而龙不用看表,太阳影子清楚地提醒他们,到了应该进餐的时间了,经过在沼泽地的奔波,早就饥肠辘辘了。“ 你承不承认,江海,文明使得人类软弱?”
“少唱些高调,先解决肚皮问题。”
“其实,还是你消化能力不行了,树皮草根都啃得下去,沼泽地能饿死你?当初你怎么过来着?”
“不要忏悔了,石湖佬,也许你能找些什么果腹?”
于而龙望着舍不得抛掉的花篮:“江海,咱们捉虾吃。”
“没锅没柴,缺盐少酱。”
“照样吃,就看你有没有口福?”
“怎么个吃法?倒要请教请教,西餐吗?”
“石湖有句俗话,生吃螃蟹活吃虾,趁活剥壳,往嘴里一丢,就是了。”
“哦,野人。”
“你要想当文明人,靠那股仙气活着,就等着夏岚文章里许诺给你的共产主义吧!我先去摸两只河蚌上来。”说着脱鞋脱袜,并且把裤脚管卷得老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