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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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老高。
江海跳起来:“你要干吗?”
“下河!”
“也不怕笑话,亏了没人。”
于而龙一边朝河里〃着,一边笑着说:“ 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倒像若萍那年到干校看我那回,正好撞着我在河里摸鱼,把她气坏了,就跟你刚才一个德行。哦,那顿抱怨哦,什么丢人现眼啦!
什么出洋相啦!什么不顾身份啦!因为好多司局级干部也围着看热闹,彼此都面熟,她觉得脸上过不去;而且,不走运,马上要‘ 解放’我,回厂抓生产,怎么能做出这种有失体统的事?——喂,接住,江海(他随手甩上来一只河蚌)!把它剖开,绑在篮子里——我弄不懂,好像当官非要有点派头官谱不可,踱四方步,说一本正经的话,不苟言笑,做出一副俨然君子的模样才好?纯粹是假道学!——呶(他又扔上一只更大的长了绿苔的河蚌)!这下子我们可以动手钓虾了!”他爬上岸,抖去腿上的水,套上鞋袜,一看江海连蚌壳都撬不开:“ 唉,唉,老兄,你大概除了当官做老爷,没别的能耐了。”
“废话,我在修路队当过普工。”他自负地回答。“ 那些料石,块块像石碑似的,不是小瞧你,厂长同志,你未必吃得消,请你欣赏欣赏——”他撩起上衣,露出脊背上的累累伤痕,并不比那些畜生用钢丝鞭,三角带在于而龙身上留下的纪念少些。“ 我们地委的另一位书记,老红军,给大石头压得喀血,后来死去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因为死在自己人手里最可悲了。
过了好一会儿,于而龙把那最简单原始的捕虾工具做好,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他在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不知可曾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结局吧?那些被他拯救解放的人,却在用石头压死他,可怕的报答!算了,不谈这些,钓虾去!”
在水族里,虾是个有点狂妄,而且还是个愚蠢的卤莽家伙,好像头脑要少一些。石湖的水,清湛澄碧,一眼见底,看得清清楚楚,那些虾大爷们,一个个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地过来了。一看,就知道是些胸无城府的浅薄之徒,刀枪剑戟,锋芒毕露,那头部的须须刺刺,显得那样骄纵狂横,气势汹汹,然而,又不可免地使人感到那样纤细脆弱,和可笑的神经质。最初,它们还略微持有一点警惕,比较谨慎,那长长的触须在试探,想上前,又胆怯地准备后退。——假如王纬宇在场,肯定会给虾大爷们讲一讲《铁流》里无情的阶级斗争,于而龙不由得想。但是,那些蚌肉的美味在水里溢散开来,使那些蠢材们不顾一切地弓起身子,随即弹射似的跳进篮子,等它们尝到了鲜嫩可口的甜头以后,就忘情地大餐起来,什么利害全不管不顾扔在脑后了。
直到于而龙把篮子轻轻提出水面,它们才哎呀一声,想不到自己落了个这样的结果。
“尝尝吧,江海!”
望着那一摊像鼻涕虫似的,剥出来的新鲜虾肉,地委书记皱着眉头,肚子尽管非常饿,因为天不亮在电话里,把王惠平0 了一顿以后,有点火气,随便吃些点心就登上飞机到石湖来。现在,他的胃口,足可以吞下半座望海楼饭店,但于而龙吃起来挺香的东西,他实在难以下咽。
“那你就只好精神会餐了,笨伯,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
“要是有柠檬汁、沙司还凑合。”江海馋得直舔嘴唇。
于而龙嘲笑他:“要是有锅有火的话,我们可以吃一道日本风味的虾肉素烧了!”他把剩下的两三只小虾,剥都不剥地塞进嘴里,又把篮子沉下水去。
“你们石湖姑娘那样野性,可能和这种茹毛饮血的习惯分不开。”
“谁得罪了你吗?”
江海心想:“故事还没有给你讲呢!”
于而龙又蹲到河湖交接的岸边钓虾去了,他看到那些蠢头蠢脑的家伙,趋利忘害地往篮子里游过来,不禁想起那些沐猴而冠的新贵们来了,人,同样如此啊……
哦,他又回到了那绽放的玉兰花下,静寂的庭院里。
那次春游恐怕是他们家历年来,最不成功的一次了,本来那该是最为欢乐的。因为那不仅是大自然的春天,而且也是九亿人的春天,终于盼来等来,拿血和泪换来的春天啊!但是实在可惜,理想与现实往往不能吻合,好像也是一种规律,正如雪莱那句脍炙人口的诗一样:“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相反,春天来了,冬天就会马上走么?
那田野里的残雪并未化尽,春寒料峭的日子,还会抖一抖余威,准备着吧,春天虽来,冷意犹存,隆冬的残影,要很过一些时间,才能消退的。
春游的人们,在主妇的召唤下,陆陆续续又回到芳菲的花下,除了那位显得特别苍老的工程师,还在那块“莫回头”的巨石旁边站立,眺望着大地上已经明显的绿意春色外,所有的人,都拿着谢若萍、夏岚分给的夹肉面包,就着啤酒和汽水咀嚼着。
于而龙想:谢天谢地,赶快收场吧,他已经毫无兴趣了,而且后悔耽误了可贵的时间。但是,在临走之前,快收摊的时候,王纬宇笑滋滋地来到他身边,问道:“ 还有酒兴么?最后干上一杯,如何?”
谢若萍拦着:“你就饶饶他吧!”
夏岚以社论的口气说:“ 我认为这杯酒很值得一喝,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杯政治上打了个翻身仗的酒。”
于而龙晃晃脑袋:“ 得啦得啦!鲁迅有句诗:‘ 未敢翻身已碰头。’我岂敢轻易谈翻身二字?”
“你呀你呀!”王纬宇大不以为然地,向徐小农说:“ 打开那个盒子,让滑铁卢的拿破仑,看看威灵吞的头盔吧!”
在于而龙全家的记忆里,这位过去的乘龙快婿,一向是以魔术师的篮子闻名的,他的物质攻势是相当凌厉的,那些年进贡岳父大人的食品,连于而龙那样一个贪点口腹享受的老吃客,都禁不住捧着肚子喊一声吃不消的。但是,谁也料想不到,锦缎盒子打了开来,不是别的,正是让于而龙由不得要掉几滴辛酸之泪的白金坩埚,差一点为它进了八宝山呀!
“拿那一只小号的,倒上点酒!”夏岚赶快举起一分钟照相机:
“可不要再愁眉苦脸啦!”
“伟大的列宁讲过,真理前进一步,就是荒谬。两年前,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把老命赔了进去,也没弄到手。为什么?时机不成熟,你纵使有三头六臂,七十二变,也无能为力。最后甚至可笑地诉诸法律,指望着一位公平的皇天菩萨,结果,碰得头破血流。现在,请看,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乖乖地送回来了。”
于而龙并不理会他的嘲弄,问道:“你抓了康‘司令’?”
“暂时还不打算。”
“你说服他们自动缴出来的?”
“也谈不上说服。”王纬宇说得轻松愉快:“我只是让我们那位铁的手腕,保卫处老秦,去警告了一下,那几位头面人物,可能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吧?……”
可怜而又愚蠢的虾呀!于而龙又一次从河里提起捕虾的篮子。这一回,江海终于饿得忍不住了,只好学着于而龙的样子,把那草腥气的鲜虾肉,闭上眼睛,塞进嘴里,不敢怎么细嚼就咽下肚去。慢慢地,品出点味道来了,最后,连那些小虾米都不放过,大口大口地吞吃起来。
江海的胃口,还真不小,简直来不及地往嘴里送,那模样,使于而龙想起,很有点像王纬宇举着白金坩埚,张开血盆大口在喝酒的形象。
当初康“司令”们用白金坩埚炖鸡,现在,他们可敬的王老,却用这只锅来煮他们。正如十年前,那次雪夜的谈话以后,他把于而龙推上断头台——那台七千吨水压机,自己脱身出来一样,他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又该用那些小朋友们的鲜血和泪水,来冲淡他灵魂上的不安了。
老天总降福给他,他度过了去年十月的慌乱以后,只是犯了几天痔疮,又恢复了镇定的神态,又听到了他那自信的笑声。
“不,编辑(夏岚从那个写作班子回到报社来了)!你是不会猎取到这个镜头的!”于而龙掂了掂那只白金坩埚,它一点也不像它应有的贵金属身份那样灿烂辉煌,有点像锡,有点像铅,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一点也不出色。叹了口气说:“这酒,我是无法奉陪的,眼珠掉了,眼眶还有什么价值呢?”
他那颗皇冠上的宝石,已经被人摘除了,只留下镶嵌宝石的底座,一个空洞,像那剜去眼球的孩子,死死地盯着。
啊!难怪那个廖总工程师还在那里凭栏远眺,是的,心灵上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于而龙想:你和我一样,失去的东西未免太多了。
他终究还是走了。
在飞机场高大宏敞的候机室里,在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外宾和侨胞中间,他们全家人来给廖思源送行。送一位相处了二十五年的朋友,送一位一去不回,注定死在异国他乡的老人。
他穿着一件朴素的涤卡上装,我们国家每个拿工资的男人都穿的标准国服。看那样子,更多的像是去开会,去出差,而且也非常像过去经常发生的情况一样,他总是不乐意放下研究工作,去参加那些与他无关的会议。于而龙记起来了,老头子总是勉为其难地摇头,他对这位厂长毫无办法,拿着塞给他的飞机票,离开实验场,也总是摊开双手埋怨:“你把我毁了!”
现在,他不这样讲了,已经无此必要了,他站在这一家虽说不上生死与共,但也休戚相关的人前,心情绝不是愉快的。当他离开这九亿人的土地后,除了那骨灰盒里的老伴的残骸,除了陈剀惟一的亲戚,还有谁牵住他的心呢?不就是这一家的几口人么?他们全来了,而且那难以抑制的惜别之情,从眼光里流露出来。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看得清清楚楚,人们甚至带着最后一刻的希冀:“扯掉那张飞机票,回到这个家庭里来吧,绝不会多你一个的。”谢若萍招呼他坐,他不肯,只是不安地,多少有点神经质地走动着。
“你把我毁了!”
他虽然没有讲出口,但是那个曾在王爷坟滚过一身泥的于而龙,却听到了这无言的责难,他在脑海里反躬自问:“ 难道你不承认把他毁了吗?”
于而龙责备着自己,悔恨地望着这位马上要走的老人,想起二十五年前,到火车站去接他们夫妇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甚至有最丰富的幻想力,也估计不出会有今天,又由他亲手把他送走——文静的廖师母永远留下了。
那时候他们两口多么高兴回到故国来啊,在月台上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等待迟迟不来的于而龙……
原谅这位泥人儿来晚了吧!
那辆从朝鲜战场带回来的吉普车,在王爷坟的烂泥塘里抛了锚,怎么也开不出来了。他不得不派他的骑兵,套上四匹军马,拉着吉普车在石人石马间驰骋,那种场面使人回想起电影里夏伯阳的骑兵才能干出这种事,大概石翁仲也觉得可乐,竟笑得歪倒在路边了。
他的那些个骑兵们,高兴得直是呼啸,因为他们终于得到机会,向他显示,也向王爷坟那些看热闹的人表白:骑兵永远只能在马背上生活,离开马匹是不行的,让骑兵交出马匹,告别无言的战友,像老娘们儿守着锅台似的,成天围着机器转,当工人是决计不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