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鼠之槛 上-第1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远离尘嚣、耽于书卷、享受温泉、只是过日子。
这样的确也不错。
还有……
听到旅行,妻子也会欢喜吧。
和京极堂的夫人一起的话,我也可以放心。而且就像朋友说的,不管我只是顺便被邀请还是如何,如果能够让妻子开心——或许也是件好事。远胜过什么都不做。
然后……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渴望起旅行了。与其说是憧憬旅行,倒不如说是缅怀曾经旅行的过去。总之,这一定是逃避现实的一种。
那种年轻时的心情——已经形疲神困的我是否还能够再次体验呢?
京极堂接着说了约一小时左右的无聊话,之后回去了。
他说到旭川的人工降雪实验,还有一个叫东尼谷的艺人表演的七五调日式英语很有趣之类的事。
雪绘在黄昏时回来了。
我告诉她这件事,她高兴得远超出我的预期。她说她一直很想去旅行。我再次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没出息,以及对妻子的漠不关心。若是没有这个机会,我根本想都不会想到要去旅行吧。
不仅如此,妻子还赞成我偷偷策划的鲁莽计划。
我打算把那一小笔横财全数花在旅行上。
要是没钱,就不得不工作。那样一来,我也会有动笔的意思了吧。若是不把自己逼迫到束手无策的地步,我是不会振作的——这是只适用于我个人的终极自我启发法。
——对逆境顽强,对顺境软弱。
我从学生时代就经常被人这么说。
既然如此,我就设法主动将自己推人逆境当中。可是,连我也没料想到妻子竟然会赞成将生活费挥霍殆尽这种自毁的行为。
雪绘微笑着说了:“反正也撑不了几个月,干脆就一次把它用完,不也好吗?”
“你怎么说出这种像江户人的话来了?”
“讨厌啦,我家本来就是延续了三代的江户人呀。”
雪绘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仔细想想,雪绘的确是东京出身。她嫁给我这种吝啬鬼,操持着没一天宽裕的家计,都变得有些鄙吝起来了。但是或许钱不过夜这种性格,才是妻子天生的禀性。我这么说,妻子便回答:“你在说些什么啊?真是失礼。要是我的个性不果断,怎么会嫁给阿巽这种人呢?”
妻子总是称呼我“阿巽”。
如此这般,该说是中了京极堂的奸计,还是被他的甜言蜜语所惑,总之,我们出发旅行了。
尽管有所抱怨,然而一旦出发,倒也有了游兴。我甚至贪心起来,心想或许真的会有新作品的构思浮现。雪绘和千鹤夫人也非常高兴。
天气不巧地并不到晴朗的地步,一副就要下雪的模样。可是这和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关在旅馆里的我并没有关系。两名女性也尚未决定行程,所以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事实上,不受时间追赶的状态真是充满了解放感。所谓时间,原本是没有结束、没有开始,也没有刻度的。只是人类刻意去切割它,才会去计较什么快了、慢了。光是计算一天两天还不够,还要切割成一小时、一分、一秒,最近甚至还切割到零点几秒的地步了。真希望可以不要再切割下去了。
就连杀人分尸也不会切割到那种地步啊。
这么看来,时钟就等于是现代人的牢槛。只要活着,就无法逃脱的牢槛。而这种解放感,也不过像是一种假释。我们迟早都得回到那座牢槛去。
我思考着这些事。
妻子们比平常更精心装扮。但我觉得又不是要去哪里亮相,而是去山里的温泉旅馆,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一身装扮只限于抵达旅馆前的短暂旅程,而且时值冬季,不管穿着再怎么高级的衣物,外头也得披上防寒外衣,旁人根本看不见。
可是不管是这趟旅程还是披肩,都不是日常熟悉的事物,与平素使用的东西不同。
我心想,原来这就是女人心啊。
然后,我也发现其实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更加激发了我渴望旅行的心情。
看样子,只凭冲劲就能够乐在其中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完善的安排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我,只穿着从旧衣铺买来的暗色大衣,上头围了一条色泽暗淡的绿围巾而已。连胡子也没仔细刮干净,打扮和平常一样,不修边幅。因为除了防寒以外,我根本没有留意到其他细节,这也是理所当然,但毫无风情可言。我难得地有些后悔了。
即使如此,我依然有些兴奋,喋喋不休起来。
不管怎么说,旅行是很有趣的。
不过,只有京极堂一个人一如既往,顶着一张东京彻底毁灭般的臭脸,一会儿读书,一会儿看车窗外。有事要办的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会在意天气吧。可是这个朋友平日就是如此,如今也无须在意。而且向他搭话他也会响应,偶尔还会抬头说些笑话,从这些地方推测,他的心情毋宁说是愉快的。
就算是这样,带书去旅行这一点姑且不论,这又不是一个人旅行,在移动当中也埋头读书,成什么样子?
“喂,京极堂,你这样净是看书,不会晕车吗?”
“我的平衡感很好,不会晕的。”
“不,这个人没有三半规管'注一'京极堂夫人打趣地这么说,“以前在青森的佛之浦搭乘小舟的时候也是,船摇得好厉害,我连景色都没办法看了,这个人却还是书读个不停,教人哑口无言。我想要是发明‘铅字会摇晃的书’送给他,他读了应该就会晕了。”
注一:人体感觉系统的一部分,左右内耳各有一对,主管人的重力平衡状态。
意外地遭到来自妻子的攻击,京极堂露出着实古怪的表情。我乘胜追击:“你这个书痴真是教人目瞪口呆。不仅如此,连体质都教人目瞪口呆。京极堂,你果然还是不对劲。就像千鹤夫人说的,你是不是没有三半规管啊?”
“啰嗦啦,关口,像你还不是会在毫无振动的平地晕眩?晕有许多种,晕车晕船,宿醉也算晕,可是会晕走晕坐的就只有你一个。就算睡觉,你也是晕的吧?”
“哪有那种事?”
“有呀。”
雪绘接口。看样子妻子这种生物,动不动就会与丈夫为敌。这么一来,情势就相当不利了。
“有一次你不是看着狗摇尾巴,然后人就觉得不舒服了吗?”
“这种事你何必记得?那是因为我在凝视。狗尾巴是一种催眠兵器呢,可以混淆敌人的视听。”
“我不晓得狗竟然有那么厉害的武器呢。那岂不是像果心居士'注二'一样吗?关口要是跟狗斗,一定会输的。这么说来,记得有一次……对,是你在我家跟猫玩的时候。你拿逗猫棒转圈逗猫玩,结果是你晕了呢。这样啊,就算跟猫斗,还是你输吧。”
“为什么我非得跟猫狗斗不可?”
居然拿我跟畜牲相提并论。
注二:果心居士据传为室町时代的幻术师,曾为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明智光秀等人表演过幻术。
“对了,京极堂,你家那只猫怎么办了?就这么扔下吗?”
“哦,你说石榴啊?”
“石榴?”
“它的名字。打哈欠的时候,那张脸就跟石榴一样,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是啊,我想大约明后天就会饿死了吧。那只猫是家猫,不知道怎么狩猎,连老鼠都打不过,又离不开家,就像被关在牢槛里,没有人喂食一样。会饿死。”
“怎么这样……”
“不要紧的,我已经拜托邻居,请他们喂食了。这个人老爱胡言乱语,但是要是猫真的死掉了,最伤心的可是他呢。”
夫人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瞥了一眼阴险的老公,消遣他说。然后她转向雪绘,两名贤妻同声大笑。
另一方面,无能的老公们一个看起书来,另一个则望向车窗。
车窗外的城镇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雪中荒山。
电车驶过了一座令人惊叹的木桥。
伦敦堂山内先生就在汤本车站等待。
与我的想像不同,山内先生个子矮小,却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势。他一头长发束在后颈,穿着暗褐色大衣,围着黑色围巾。此外还戴了一副小型墨镜,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乍看之下,有种外国谍报员的气质。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本国的旧书店老板。
在车上,京极堂这么形容他旧书店生意的大前辈:
——他这个人就像诸葛孔明。
我当然不认识诸葛孔明,就算京极堂这么说,我也完全摸不着头绪。所以正式见过之后,我反倒有种“原来孔明就是这样啊”的感觉。不过这么一看,比起强悍,这个人的确更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印象。
山内先生以超乎我预期的谦和态度开口说:“京极,好久不见。”
“是我疏于问候。哦,我来介绍,这位是贱内,这位是……”
“噢,这是忧郁症的那位吧。初次见面,敝姓山内。怎么样?最近忧郁的情况如何呀?”
“啊?呃,这……”
京极堂到底是怎么对别人说我的?
“我的朋友当中也有人罹患忧郁症,他的情况很严重,可是进行了那个……是叫森田疗法'注'吗?现在总算是勉强过得下去。你怎么样呢?”
注:精神疗法的一种,由森田正马(一八七四~一九三八)于一九一九年所创。
“我、我的症状很轻。”
“这样,那太好了。请多指教。”
山内先生伸出手来。没有握手习惯的我,手足无措地回握他的手。幸好他戴着手套,要是他光着手,一定会因为我的掌心渗出来的大量汗水而感到极不舒服吧。
“我、我叫关口巽。”我总算挤出这句话。
我恍惚了好一阵子,所以雪绘由京极堂加以介绍。山内先生的招呼方式与举手投足都极为优雅。不是日本式,而是英国绅士的举止——不过我不可能熟知真正的英国绅士是什么样的身段,所以这只是个暖昧的感想。原来如此,所以才叫伦敦堂啊。我总算明白了。是一种以东洋哲学为基础,不重视个别症状,而是借由锻炼性格采治疗的疗法。
另一方面,站在一旁的朋友穿着如同乌鸦般漆黑的和服外套及冬季木屐这样的和装前来。还是老样子,一身时代错乱的扮相。不过的确,这就是京极堂。
话说回来,同样是一身黑色打扮,看起来竟会因人而异到这种地步。虽然同样可疑,但是京极堂完全融入温泉疗养区这落魄的景致当中。相反,伦敦堂店东则仿佛嵌入了剪下来的苏格兰背景般,相当滑稽。
英国绅士结束寒暄之后说:“我不会过夜,今天就回去,所以没办法久待……现在怎么办?去现场吗?”
“旅馆远吗?”
“步行到旅馆要二十三分钟,到现场约一小时三十分钟。路程有些辛苦。但是方向相同,亦即从旅馆徒步到现场,约需一小时七分钟。”
“那么先把这些人带到旅馆,再去现场吧。我想先看看情况。”
然后如英日同盟般不可思议的一行人便悠哉地开始移动了。
旅馆是一栋宛如大正时代的租赁屋般的木造两层楼建筑。处处都有粗略修补的痕迹,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尽管如此,整体看起来还是有种扁塌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屋顶上的积雪所致。不,即使把这一点考虑进去,这栋建筑物就算有心奉承也称不上漂亮。可是这种半吊子的老旧,还颇合我的胃口。
不是高级就好、有条有理就好。
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