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边缘-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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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可以,中午我刚来的时候看见你在桥上,我就被吓了一跳,差点骑着车就返回学校去了。”
“那个坏人说得没错,你可真是油条。”小女孩坐在车上,一只手轻轻拽着士心的衣服,另一只手拨弄自己的头发,“我第一次出来。人家都说这样可以找到家教,谁知道害得你连自行车也被没收了。哎……我可真没用。”
“那不要紧,把你的车赔给我算了。”士心一说,小女孩马上变得惊恐起来:“不行!我就这么一辆车子,给了你我骑什么啊?我可没有钱再买一辆。”
“那我每天骑车接你啊!”士心说。来到北京的大半年里他几乎没有开过玩笑,心情也从来没有像这个下午这样敞亮过。他骨子里活跃着的活泼的因子这时候自然而然地蹦了出来,甚至让他显得有些调皮。有时候他很喜欢自己这种活泼,它给了自己很多欢乐和勇气,但有的时候他也会暗暗觉得这种活泼显得多少有点儿轻浮。他只有二十岁,但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
“好啊!”没想到小女孩居然答应了,“从今天开始,师兄你就是我李然的专职司机。我要去天安门你就送我到天安门,我要去王府井你就送我到王府井,我要去八达岭……”士心“啊”地一声惊叫骑着车一路走远,李然撒下一路清脆的笑声。
第六章
1
临回家之前士心去给昌平的一个学生集中上了几天课。学生进步得很快,现在已经从落后生变成了班上的优秀学生,期末考试数学居然得了全班第二名,家长异常开心,不断地道谢。士心建议家长在这一阶段的家教结束之后暂时停止辅导,孩子已经有了一些自学的能力和意识,应该让他依靠自己的能力来学习,这是他一贯的主张。家长虽然有些不放心,但一直以来他们都很认同士心的教学,所以就听从了他的建议。结工资的时候,那个家长特地多给了士心一百块钱,表示对这一段家教的认可和感谢,士心没有拒绝,很满意地回到了学校。
进入大学整整一年了,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学习、劳动和看病,他几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做,甚至连牵挂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家人都没有去看望一次,想起母亲,他的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楚。如果不是需要打工挣钱供养自己和妹妹,他也一定在省内的大学上学,那样他就可以随时随地地照顾父母亲了。
牵挂之余他更多地希望自己在家人眼里是过得很幸福的大学生,所以他在临走之前特地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一样东西。父亲一个电动刮胡刀和一条北京牌香烟,母亲一块“海鸥”手表,三个妹妹每个人一双旅游鞋。除了这些,他还给两个小妹妹每人买了一套文具,给母亲买了一些北京的蜜饯和果脯。母亲最喜欢吃蜜枣,他对这一点有着很深的记忆。
最早知道蜜枣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常常抱着他坐在屋檐底下晒太阳。那些日子里母亲把她小时候在城里见过的那些新鲜的东西都给他描述了一遍,到了后来他开始上学的时候,常常在作文里面煞有介事地描写那些母亲说过的好吃的东西,仿佛亲口品尝过一样,连老师都觉得他见过世面,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
母亲描述最多的是她的童年,在她的童年里面,带给她最多欢乐的就是蜜枣。
母亲说,在她十四岁下乡之前,一直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虽然家里孩子很多,生活也很清贫,母亲还是最大的孩子,但是姥姥很疼爱她,常常会给她几分钱,几分钱就能让母亲开心很长时间。母亲总是拿了钱就带着弟弟径直跑到副食品商店,里面一定有蜜枣和桂圆、红枣,而且都很便宜,几分钱就能买很多。通常情况下,母亲把几分钱很郑重地交给售货员,然后跟在她身后的弟弟就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放在售货员面前,售货员就往帽子里面装蜜枣。几分钱一般情况下能买半帽子蜜枣,但是每次给足了分量之后,母亲和舅舅依然眼巴巴地望着售货员,就是不肯离开,售货员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终一定会多添加一些蜜枣放进那个帽子里面,然后姐弟俩就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因为知道母亲喜欢吃蜜枣,所以士心小时候有一个心愿,就是长大了之后能经常给母亲买蜜枣吃,最好能把供销社里面的蜜枣都买回去,让母亲慢慢吃上十年八年。他曾经把这个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母亲听了很高兴,就说将来好好念书,争取回到城里,那样就可以每天买蜜枣给她吃了。
但是回到城里之后的那么多年里,母亲一颗蜜枣也没有吃过。士心虽然常常记得小时候的那个心愿,但那个时候仅仅是一个心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成现实;现在,他口袋里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些钱,虽然不多,而且这些钱每一分都像地里的萝卜一样,有着属于它的坑需要去填补,但士心还是给母亲买了一点蜜枣。
走前头一天,他特地到超市买了两瓶蜂蜜,一瓶槐花的,一瓶枣花的。母亲的咳嗽病一直都没有好,他知道这几个月母亲过得一定很辛苦,不仅舍不得看病,就连买一点蜂蜜和冰糖润润嗓子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两瓶蜂蜜对母亲的病不会有什么疗效,但可以让母亲在难受的时候喝一点滋润一下嗓子,那样会舒服一点。
背着书包离开学校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很留恋。整整一年了,他都没有很仔细地看过这座美丽的学校,也没有很用心地在这所高等学府里学习和深造。校园的生活注定是五彩缤纷的,但他丝毫没有沐浴到那些缤纷的色彩。每一种生活的背后都会有一些不易被察觉的边角,在这个大学里,像士心一样有很多穷孩子匆匆地奔波在贫困线上,大学里的舞会、霓虹、爱情和大喇叭里嘹亮的流行歌都与这些孩子没有多大关系,对他们来说,依靠自己在北京生存下去是摆在眼前的最重要的事情。
坐在火车车厢里,他看着窗外,广袤的华北平原上麦浪滚滚,就如同他曾经生活十年的那个高原山村;家乡这个时候也一定是山野碧绿,平原如茵。生命里最初的十个年头他在那个高原山村度过了无比幸福的时光,那时候他的嘹亮的歌声常常震撼山野,惊得鸟雀扑扑乱飞,也是在那样的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他的歌声吸引了一个脸上有着美丽雀斑的小女孩,让他怀着一种懵懵懂懂的眷恋和幸福走过了后来的十几年,到了现在他依然会时时想起那个还在山村里守着疯癫的娘亲苦苦度日的美丽女孩。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可能见不到那个女孩子了,但幸福的回忆会伴随着他的生命永远让他感动。
车轮滚滚,隆隆声响中他似乎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一年来留在北京大地上的一行歪歪斜斜的足印。这时候他的口袋里揣着两千多块钱,这笔钱可以让母亲平生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走进医院好好治病。这笔钱不仅可以让母亲拥有暂时的健康,未来一段日子不必受到病痛折磨,同时这笔钱也饱含着一个儿子对母亲全部的眷恋和热爱。想到这里,士心幸福得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他的口袋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这笔钱让他忘记了这一年里他曾经孤独地住院,曾经骑车跌倒在大雨中,泪水混着雨水浇透了自己;曾经在隆冬时节当演员被人踢进冰窟窿,他也忘记了很多次被城管堵在街头肆意羞辱。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就像春天的一阵风一样轻轻地过去了,虽然留下些寒意,但毕竟春天随着来了,希望也就来了,有了希望,曾经有过的风风雨雨都只能成为生命中的或暖或痛的记忆,生命的进程却不会因为有了痛苦和磨难而停下脚步。也是在这一年里,他的同学杨得意死了,同学阿灵离开了学校,也许本来不应该在大学里经历的很多事情都在他这一年的生活里经历过了。很多事情张士心感到伤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这样的历遇中他变得成熟和坚强了。
那一次在大雨中他落泪了,那以后至今他都没有再流泪。很小的时候家里的生活就变得很清贫,从那个时候他就从父母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平常人的精神,知道了微笑着面对生活的道理。他相信泪水只能让自己变得脆弱。他现在的生活也许不会得到别人真正理解,然而他相信自己的生活终究是自己的,不需要很多人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但最不幸的一定是用不幸来装饰自己的人,这样的人希望每个人看到他的不幸,但这种人也最不值得同情。
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坚强,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坚持下去是自己惟一的选择。
2
一年时光很快过去,这一年里充满了对母亲和家里人的思念。远远望见家门口那条熟悉的小巷道,士心差一点就忍不住落下泪来。进了小院,他看见门口的小火炉上一只大锅里白气氤氲,母亲正佝偻着身子在炉子边上做饭。士心几乎踉跄着奔到母亲身边。
“娘。”他大声地喊了一声,眼泪险些哗哗地淌出来。
母亲有些木然地停住手里的活儿,转身看看儿子,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眼前的儿子,嘴巴喏喏地动弹着,连身子也在微微抖动,忽然把手里的面条丢在地上,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儿子,大放悲声地哭起来。
母亲身上的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飘进士心的鼻子里。这样的味道他太熟悉了,从三四岁的时候他就喜欢赖在母亲的怀里感觉那种雪花膏的香味儿。那时候家在农村,母亲是乡村里惟一一个搽雪花膏,身上四季飘香的女人。母亲熟悉的气息伴随着士心走过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之后他没有想到一次分别竟然就是整整一年时光。
母亲紧紧抱着儿子哭,院子里隔壁的人纷纷掀开门帘探出脑袋朝他家门口张望。左邻的大爷拎着鸟笼子笑眯眯地走过来,捡起士心的母亲丢在地上的面条:“瞧娃娃一回来把你高兴得连面条也不要了,丢在地上可惜得很哩!”
士心一边拍着母亲的肩膀一边朝大爷笑笑。就在一年前他打算放弃考大学的那些日子里,心情无限苦闷,摆摊回来之后常常跑到房顶上捉蚱蜢送给大爷喂鸟儿,那一阵子大爷的那只老迈的百灵鸟吃得膀大腰圆,在院子里撒下明亮的叫声。
生活面前,母亲永远是一个坚强的人;孩子面前,母亲永远都是脆弱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士心就知道这一点。那个时候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要懂事,要心疼父母,但作为一个孩子,常常在不经意间惹母亲不高兴,甚至有时候也会犯一些让母亲很恼火的错误,母亲的巴掌就会轰然落在他的头上,他就故意大声地哇哇哭喊,母亲也就在一边哭起来。那个时候士心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哭泣,但他总是很小心地帮母亲擦着眼泪,默默地说:“娘,以后不惹你了。”
现在长大了,阔别一年之后回到家里,他依然捧住母亲的脸,帮母亲擦去脸上的泪水。与以前不同的是,他知道这一次母亲是因为见到自己之后开心,才会泪雨滂沱。
分别的这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母亲的脸庞上似乎多了三百六十五道辛苦的痕迹,明显的苍老了。就在十年前他跟着母亲在街边摆摊儿的时候,很多人都还以为他们是姐弟俩,仅仅十年之后,刚刚四十岁的母亲看上去已经俨然是一个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