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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讲 贾宝玉人格之谜(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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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贾母那边的上房。她向贾母汇报说,她在潇湘馆看见二玉互相赔不是,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
  这一幕,写宝、黛之恋,突出写了宝玉对黛玉的爱是灵肉俱爱,却又圣洁高尚,比后来对理妆的平儿、换裙的香菱的那种体贴,更高一个甚至几个层次,突出写了他的这个人格特征。若认为宝玉对黛玉的感情是怜惜多于爱情,是与书中大量的描写不符的。认为林黛玉够不上《红楼梦》的第一号女主角,也是不能服人的。脂砚斋,被认为是史湘云的原型,她有条批语怎么写的呢?她说,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者。脂砚斋的这个话,我完全膺服。
  接下来的第二幕,时间跟上一幕紧接着,地点是在贾母的屋里。这个时间应该一起吃饭,但曹雪芹省略了吃饭的过程,直接写了宝、黛、钗的又一次心理冲突,内容就是回目前一句所概括的,大家都熟悉,我不必再复述那些情节。我只是要提醒大家,注意这里所出现的那个小丫头靛儿,有的版本又写成靓儿,我个人比较倾向于曹雪芹的原笔是靛儿,是谐“垫背”的那个“垫”的音。这个丫头在前八十回里只出现一次,但我估计八十回后她是要再出现的。就像小红怀疑黛玉偷听了她的机密,会疑忌黛玉,并会因此派生出一点情节一样,这个靛儿不过是问了句扇子的事,宝钗就对她那样声色俱厉,她哪知道宝钗是借她问扇的这个机会,用话敲打二玉呢?她人微身贱,当时也只好忍气吞声,但以后她的情况有了变化,再遇到宝钗,她会怎么说怎么做呢?大家可以揣想。我认为,曹雪芹他特别善于写人性的复杂,命运的诡谲,他并不是从概念出发来写人物的,他笔下的宝钗给我们的总体印象是温柔蕴藉,但偶尔也会金刚怒目,甚至伤及靛儿那样的无辜。
  这一幕里,因为环境的转换,宝玉也只好尽快调整自己的情绪,以适应那样的人际应对。有人认为贾宝玉既爱黛玉也爱宝钗,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如果说他作为绛洞花王,一个护花的王子,对所有的青春女性都有一种爱意,那么,宝钗是最华贵的牡丹花,他焉有不爱之理?他爱得只会更多。书里多次写到他对宝钗的美貌、风度、博学、诗才的激赏,甚至在上面我所引的那个例子中,他对她的身体也产生过“摸一摸该多惬意”的想法。但是,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爱情,他娶妻,娶正妻,还是要娶林黛玉。哪怕有所谓“金玉姻缘”的说法,娶宝钗困难少甚至无困难,而娶黛玉困难大甚至有难以逾越的困难,他也坚决要娶黛玉,笃信“木石姻缘”。为什么?就是因为从严格意义上的男女情爱角度来说,他对黛玉灵肉俱爱,连缺点也爱,连病态也爱,虽然他对宝钗那丰满的美臂有一种欲望,但那既然是宝钗的,他就从心理上放弃。对林妹妹的身体,他也绝不轻亵,必须是在婚后,在林妹妹心甘情愿并且觉得舒服的情况下,他才会去享受那热望中的东西。这种情怀,在那个时代,在他那种身份的贵族公子里,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就是在今天,他的这种爱情观和婚姻观,也是可取的。
  但第二幕所写的,不再是二玉的爱情,而是宝玉的人生困境。他希望在爱黛玉的前提下,也跟宝钗保持一种亲密的闺友闺情关系。但宝钗那冰雪般的身体里,其实也有努力压抑的青春火焰,那是吞进多少冷香丸也扑不灭的,看到二玉公开地因情而闹,又因情而和,她心里能好受吗?宝玉一句把她喻为杨贵妃的失言,她竟那般支撑不住,甚至说出“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这样古怪的话来。这句话,有人认为是骂宝玉不中用,不能在仕途经济上发达,其实,其中另有重大原因,我将在下面的讲座里加以揭秘,这里且按下不表。
  这一幕里的宝玉是悲苦的。他生活在一个温柔富贵乡里,除了赵姨娘、贾环,几乎人人都对他好,捧凤凰似的,但即使如此,他和黛玉的爱情不仅仍然具有非法性、危险性,而且,他不能只是跟黛玉讲恋爱,他还要应付各方面的人际,不能让家长发现他那越轨的心思,也不能让宝钗对他看得太透因而心里头太难过。他希望有一种人际间的平衡,希望家长们能容忍甚至接受他和黛玉的爱情,并顺势导出一个遂心如意的婚姻,又希望自己能继续和其他姊妹,特别是宝钗和湘云,保持最亲密的闺友闺情关系。用今天的话语来说,就是希望“双赢”,他高兴,大家都高兴。这种情怀,也是宝玉人格组成里的重要因素,但生活、人性,都终于不能给予他这样一种平衡。而这一幕所表现的,就是他在失衡后产生出的大苦闷。
  于是就有了第三幕。稍微写了点过场,和前面对荣国府的空间布局的描写吻合,可见是有庭院原型,并且很可能在提笔前画出了平面图的,所以写得一丝不乱。第三幕应该是在第一幕结束两小时左右之后,紧接第二幕,场景最后定格在王夫人的上房。
  一个苦闷的、暂时陷于抑郁状态的男子,他解除苦闷摆脱抑郁的方法,就是不怎么高明的情感发泄。当然,解决这个问题有上策,比如去读优美的诗歌,听优美的音乐,或者去思考形而上的哲学问题。但往往在急切里,在混沌中,人就会不由自主地采取了中下策,那就是放任自己形而下的情感宣泄,不是以高尚的东西而是以粗鄙的东西来慰藉自己,麻醉自己。曹雪芹就这样来写贾宝玉,他没有把贾宝玉的人格内涵一味地拔高,他生动地写出,贾宝玉的情愫里,也有形而下的东西。其实早在前面的一些章回里,他已经写出了宝玉的“下流痴病”,他爱红,爱吃丫头嘴上的胭脂——这其实是一种含蓄的说法,谁是傻子?当然知道那其实是在干吗。在今天看来,这也是一种不文明的行为,起码是不雅的。
  第二十四回里,鸳鸯奉贾母之命来怡红院传话,说贾赦病了,宝玉应该去看望、问候,并且要他代表贾母去表示关切。这时趁袭人进里面去收拾出门的衣服,宝玉就把脸凑在鸳鸯脖颈上,闻那香油气,还不住用手摩挲,觉得鸳鸯皮肤的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爽性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吧,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了鸳鸯身上。你想想这是什么样的情景儿?按现在的说法,这就是对鸳鸯进行性骚扰,而且鸳鸯还不是父母辈的丫头,是祖母的丫头,你说宝玉像不像话?
  曹雪芹刻画宝玉的形象,不是树立一个榜样,让读者去学习。后人有的肯定宝玉,说他反封建,但反封建有这么反的吗?他的这种行为,搁在什么时代什么制度下,都不可取。曹雪芹他就是要写出一个活人,他使我们相信,那个时候那个空间里,就有那样一个生命存在,他挟带着其人性中的全部复杂因素,就那样地度过了他的人生。他笔下的贾宝玉,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认识价值,让我们见识到真实的人性。他在第二回已经通过贾雨村告诉了我们,宝玉属于那种秉正邪二气的人,他的人格因素里,有圣洁的形而上,也有粗鄙的形而下。
  在第二十四回,鸳鸯是坚决地拒绝了宝玉的性骚扰,她高声唤出了袭人,宝玉不得不中止了他的下流行为。当然,袭人虽然责备了他,鸳鸯虽然拒绝了他,但也都并没有全盘否定他,因为她们也都感受到过宝玉那像护花般的对青春女儿的细心体贴。
  丫头里面,也有比较轻佻,不但不拒绝宝玉的骚扰,而且还主动招惹他的,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金钏就是一个。在第二十三回,宝玉等人住进大观园前,贾政夫妇召见众子女,宝玉自然也赶到。在门外,金钏就上前赶着跟宝玉说,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这一笔,是三十回这幕的伏笔。曹雪芹的这种几乎每一笔,甚至每一个字眼都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写法,有的人他就总觉得,不可能吧?这么写累不累啊,这么读累不累啊?当然可以不这么去读,读时不去推敲这些细节里的名堂,但是我认为,曹雪芹他就是这么写的,这是他独有的写法,是把方块字的叙述技巧发挥到极致的表现。这是我们本民族,我们的母语里所产生出来的高妙文本,即使我们今天写小说不再这么写,至少我们欣赏《红楼梦》的时候,还可以这么来欣赏,对吧?
  三十回第三幕,是风云乍变的一幕,那非常戏剧化的场景,那些细节,我也不在这里细重复了,大家一定记得。金钏乜斜着眼乱恍,在宝玉说要把她讨到怡红院去后,说,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那么这一句作为伏笔,所伏的情节并不在千里以外,只隔一回,就是“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了。这再次说明,曹雪芹他就是那样的笔法,细节描写,人物说话,往往既符合当时的情景,又是一个伏笔,所伏的结局只在早晚之间。
  宝玉对金钏的调笑,后来被贾环夸张地描述为“淫逼母婢未遂”,这固然属于别有用心,但宝玉在这幕里所展现的人格缺陷,也很难用什么理由来加以遮掩。一两个小时前,在黛玉面前还是那样心中充溢着圣洁的情怀,连挨近拉个手都仿佛是在做一件冒昧已极的事,却仅仅在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就非常自然地转换了一副形而下的粗鄙心态,无论是口中言辞还是肢体语言都令人齿冷,你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吗?我跟不止一位红迷朋友讨论过,他们对宝玉和金钏的评议各不相同,甚至互相抵牾,可是,没有一个人觉得曹雪芹写得牵强,都说情节的流动非常自然,宝玉这个人物显得真实可信。
  第三幕的高潮,是原来似乎是僵尸形态的王夫人忽然翻身起来,照金钏脸上狠打嘴巴子,指着她大骂,宝玉则一溜烟逃走。宝玉逃跑以后,这一幕还继续了一段,就是王夫人叫人来,把金钏撵了出去。
  宝玉这个生命,挟带着他人格中的全部因素,一溜烟从王夫人的正房跑出,回到了大观园里,之后又怎么样了呢?于是,出现了第四幕。
  在前面,大观园盖好了以后,贾政领着一群清客,带着宝玉,各处浏览题匾额的时候,书里就写到,他们过了荼縻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没想到这个似乎只是点染性的过渡句里,也有伏笔。到了第三十回,蔷薇院的花架,就成了第四幕的布景。
  按说在第三幕里,宝玉惹了祸,他应该心里头很乱,不可能再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去。但是,一来他还不知道王夫人不仅是打骂了金钏,还在一怒之下,立刻唤人来把金钏撵了出去;二来,为了使下面的情节发展合理,曹雪芹特别写到当时的大观园里,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这样的客观环境,能够使人慌乱的主观意识平静下来。结果,他就写宝玉听到哽咽之声,被那声音吸引到蔷薇花架的这边,朝花架那边寻声觅人,于是就发现了龄官画蔷。当然,到这一幕完结时,宝玉只模模糊糊觉得那画蔷的女孩是十二官之一,并不能确定究竟是哪一官,而且也没参透她画蔷究竟何意,只是这一幕把他人格中的那个体贴青春女性的情怀又高扬了起来。他心里想,这个女孩,外面的情形已经到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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