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通史(一至四册)-第2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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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唐诗人
南朝士族生活优裕,偷安成习,以能作五言诗为表示自己是士流的手段,如果不会作诗,就无法参与社会活动。诗提到这样高的地位,实是南朝士族衰朽堕落,精神萎靡的表现。这种陋习到唐朝愈益盛行,这是因为南朗士人作诗,固然由于“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以取士,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愈笃”,不过还未曾明文规定诗为禄利之路。唐朝以进士科取士,作诗成为取禄利的正路,后来甚至非科第出身的人,不得为宰相。唐朝文人几乎无一不是诗人,只有好不好的区别,不存在能不能的问题。唐时作诗的人既多,诗篇自然也不少,经过时间的淘汰,较好的部分被保存下来,清康熙时辑《全唐诗》,尚存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作者二千二百亲人,时间是公正的裁判者,被淘汰的诗篇和诗人,可能比上列数目要大得多,不过湮没无闻是毫不足惜的。没有理由该对应当湮役的事物表示惋惜。大抵诗人(一切文人)必须先有高尚的抱负,尽管是迂阔不切事情的抱负,有了抱负,才能产生高尚的意境,高尚的意境又产生高尚的作品,当然,作诗的技巧,如声律对偶之类,也很重要,但始终居于辅佐地位,作主导的不能不是意境。例如杜甫,在唐朝是诗人第一,在古代所有诗人中也是第一。他的成功处首先是在他有高尚的抱负。他自比稷与契,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是迂阔不切事情的抱负,高尚的意境却由此产生,因为事实远不如他所想的那样顺利,使得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对坏人坏事采取“嫉恶怀刚肠”,“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的态度。任何文人都读过《孟子》。“庖有肥肉,野有饿莩(同殍piǎo)”,到杜甫才化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名句,在他以前没有一个诗人能造出这样的句子,只因为没有杜甫那样的抱负和意境。
唐前期诗沿袭南朝,无非是些“竞一韵之奇,争一家之巧,连篇累犊,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的作品,店太宗是创业英主,作起诗来仍是循规蹈矩,逐句相对,无异普通文士,表现不出象宋太祖《咏月诗》那种“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后山诗话》、《庚溪诗话》所引稍异)的雄伟气概,即此可见南朝文风对唐初文学有很大的拘束力。唐太宗时,名士张昌龄等应进士科,都被考官斥退。唐太宗问斥退的缘故。考官对:昌龄等华而少实,文风浮靡,不是好材料。如果录取他们,后生相慕成风,扰乱朝廷提倡的凤雅之道。所谓风雅之道,就是要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浮靡恰恰是敦厚的反面,唐太宗虽然赏识张昌龄等人的文藻,却只好承认考官所说为有理,也就是承认北方文风对南方文风的压制。
声律对偶化的文学还没有定型,因之南方文风仍有广阔发展的前途,压制是不能生效的。唐高宗时,称为庸初四杰的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人同时称霸,南方文风更进一步在文苑里占优势。文武双全的裴行俭,轻视四人说,士人要有远大前程,首先靠器识,其次才是文艺。王勃等虽有文才,都浮躁浅露,哪里象个享受爵禄的材料!杨炯大概可以做个县长,其余诸人得好死就算不错。裴行俭这些话,在文才与仕途大体上一致的唐朝,是有依据的,同时也表示南北两种文风的对立。不过,专就诗来说,四杰诗运用声律,固然不如后起诗人的精密,在古诗向律诗过渡中,却不能不说是大有进境。杜甫评论四杰诗,说“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晒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四杰在他们所生存的时代里,无疑是显著的代表人物。
居四杰首位的王勃,正是一个浮躁浅露,器小识短的文人。他的祖父王通,隋文帝时为蜀郡司户书佐,后为蜀王侍读。隋炀帝大业末年,退归家乡绛州龙门,聚徒讲学,不久就死去。王通生于五八四年(隋文帝开皇四年),死于六一八年(唐高祖武德元年),一生仅有三十五岁,回乡讲学,仅有根短的岁月。隋末大乱,决不能即时聚徒多至千亲人,更不会有季靖、房玄龄、魂征、温大雅、陈叔达等唐初将相来“北面受王佐之道”。大抵王通伏居乡里,模拟记孔于言行的《论语》作《中说》一书以求名,他的儿子王福郊、王福畤(音zhì),又无耻妄为,引唐初著名将相李靖等人算是受业门人,甚至妄造杨素、苏夔、李德林皆请见的无稽之谈,李德林死于五九一年,即使请见是在这一年,王通还只有八岁,怎末会有请见的事!即此一例,王通和他的二子,学圣人腔调来说话,立意装扮成圣人模样,不是著述界的优伶还能是什么?王勃是王福畤的儿子,也是优伶一类人,他六岁便能作文,不到二十岁,应举及第,屡到宫门前献颂,是一个不安于卑位的浮躁人。他作倬彼我系四言诗,称颂王通说“伊我祖德,思济九埏(音延 yán),……其位虽屈,其言则传”。又说“爱述帝制,大搜王道,……礼乐咸若,诗书具草,贻厥孙谋,永为家宝”。托名杜淹撰的《文中子世家》里说,王通曾编六经。这种所谓六经,大概是些比《中说》更不堪传世的陋俗书,王勃大加赞扬,显然是阿私父祖,通同作伪。杨炯所作《王勃集序》,说王勃梦见有自称为孔夫子的人告诉他说,《易》有太极,你应该努力。醒后注《周易》,撰《周易发挥》五卷。又为《元经》(王通拟 《春秋》作《元经》)作传(拟《左氏传》)、为《诗》《书》(王通拟三百篇作《续诗》,拟《尚书》作《续书》)作序,他同他的父祖一样,也想依傍孔圣人,扮演个圣人。凡事缺乏自立精神,甘心依傍门户,模拟别人的言语行动,即使模拟的真象圣人,仍不免是圣人的奴仆,奴仆总是仰人鼻息,志趣卑下的。王勃诗并不想做什么圣人,而是想做神仙,王勃诗集里有《怀仙》、《忽梦游仙》等七八篇,求仙思想占颇大的比重。求仙是贪欲的表现,他不满当前已得的小官职,希望得高官,高官不能得,便幻想作神仙。神仙不可得,转而更不满当前的小官职,终于小官职也当不成,失职流落,渡海溺死,死时才二十八岁。《新唐书·文苑传》说他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恃才傲物,一定是浮躁浅露的人,尽管文才特大,用来自恃,恰恰成为自害的毒药。王勃不懂得这一点浅显的常理,所以他的诗只能做出好的句子,却不能做出意境高远的整篇,因为没有高远的抱负,无从产生高远的意境。四杰中第二人杨炯,幼年便擅长诗文,应神童科试得官。他恃才简倨;使人不能容忍。武则天时为盈川县令,在官残暴,动辄发怒杀人。武则天分送盂兰盆给诸佛寺,杨炯献《盂兰盆赋》,杀人和献赋,都是为了迎合武则大的任用酷吏和崇奉佛教。他不满当时王杨卢骆的品第,曾说,我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前一句是假话,后一句是真话,不高据第一位,浅露成性的文人是不会甘心的。卢照邻列第三人。卢照邻博学善作文,因得中风病,不能仕进,愈益躁急,病也愈益增重。他投拜名医孙思邈为师,求治病的方法。孙思邈答言“圣人和之以至德,辅之以人事,故形体有可愈之疾,天地有可消之灾”。看孙恩邈的答言,大抵卢照邻的德性和人事,都有歉缺,病根不外是浮躁浅露。最后不能忍受风病的痛苦,投颍水自杀,死时年四十。列第四位的骆宾王,品行不好,爱和赌徒们交朋友。唐高宗末年,得为长安主簿,他在《畴昔篇》里说“只为须求负郭田,使我再干州县禄”。他作官目的是求负郭田,很自然地就要犯赃罪下狱,出狱后被贬官为临海县丞,怏怏不得意,弃官在江南流浪,徐敬业据扬州起兵反武则天,用骆宾王为书记,军中书檄,多出骆宾王手。徐敬业兵败,骆宾王亡命逃窜,不知所终。四杰为人大体如此,他们都缺乏高远的思想,诗意不出个人荣枯悲欢的小范围,没有什么深切感人的力量。杜甫《戏为六绝句》,给四杰高的评价,对四杰所在的当时来说,这样的评价是合理的。
继四杰而起的诗人有沈佺期、宋之问。诗的声律化,自建安时期曹植开始,历两晋南朝诸诗人直到初唐四杰,都在声律化的逐步发展上有所贡献。武则天时,经沈佺期宋之问等人的倡导和定型,律诗各体制都达到了完成的地步。杜甫诗“老来渐于诗律细”,这说明诗人要经过长期体会,运用诗律才能逐渐精细。古诗变成律诗,同样要经过长期体会,这个过程先后约有五百年。《新唐书·文苑传》说,沈约庾信作诗,音韵调谐,对偶精密,沈佺期宋之问比沈庾更加靡丽,一篇中句数有定准,通篇不犯声病,美得象锦绣成文,学者都模拟他们的作品,号为沈宋体。沈宋谄奉张易之,替他做应制诗,人品卑劣,宋之问甚至为张易之捧溺壶。武则天死后,沈宋都被贬窜,先后死去,他们的诗意境平常,与四杰相类,专靠形式华美,供宫廷玩赏。武则天令群臣赋诗,东方虬(音求qiú)诗先成,武则大特赐锦袍。及读宋之问诗,大加称赏,夺东方虬锦袍转赐宋之问。这样的予夺,对诗风有很大影响,由宫廷予夺变为科举得失,全国士人准不从风而靡。唐中宗曾令群臣赋诗,群臣献应制诗百余篇。唐中宗命宫女上官婉儿选一篇为新翻御制曲,上官婉儿独取宋之问诗入选。她评沈宋二诗优劣说,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不免词气衰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显得强健有余力。沈佺期见评语心服,不敢再争。武则天唐中宗据皇帝之位,提倡赋诗,群臣不能作应制诗,便难参预朝会,沈佺期宋之问等是张易之一举人的枪手,上官婉儿是唐中宗韦皇后安乐公主一类人的代笔,又是诸臣诗的评判者,她对律诗的倡导和促使定型,至少与沈宋同样有力。
正当近体诗(律诗)完全成熟的时候,不拘声律对偶的古体诗,以陈子昂为代表,起而力争自己应有的地位。陈于昂上书论政事,没有什么好见解,但作诗能直打己见,和沈宋走相反的道路,这在当时,非有豪杰的气概,是不敢这样做的。他曾作《感遇诗》,诗人王适惊叹道,“此人必为海内文宗”,柳公权评陈子昂诗说,“庸兴以来,子昂而已”。杜甫作《陈拾遗故宅诗》也给予很高的评价,说“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武则天时,士人都追随沈宋作近体诗,独陈子昂作古诗与流俗对抗,固然近体诗是五百年来诗的自然趋势,是新产生的优美品种,但古诗也不容从此废弃,自陈子昂张扬古诗的旗帜,唐诗始备古近二体。杜甫称他是雄才,敢于代表一种被忽视的文体,出而有所主张,当然不是庸人而是雄才。
二 盛唐诗人
唐玄宗开元时期,唐朝政治经济发达到了最高峰。代表唐朝的文学——古近体诗,也达到了最高峰。开元时期,天下安宁,士大夫生活富裕,有人制得佳篇秀句,即传诵人口,流播远近。有些诗人所作被采入乐章,名登朝廷,为统治阶级所敬重。作诗是得名的捷径,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