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通史(一至四册)-第2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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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中唐诗人。首先是晚唐诗人脱离五言七言诗的旧形式,开辟出诗的新体长短句(词)的广阔境界。其次是起源于六朝,完成于唐朝,作为唐诗特长的律诗,至晚店达到最精美的程度。当然,唐诗经中唐人穷搜苦索,连穷寒境鬼境都搜索到,境界尽辟,似乎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了。晚唐诗人开辟艳情一境,其中一部分确是说男女相悦之情,一部分则是模仿楚辞,托言夫人香草借以写君臣朋友问的恩怨离合。所以对晚唐诗,不能看作全是房中之言,也不能看作全是模仿楚、骚。大抵唐文宗时,牛李朋党互相陷害,党争开始激化,以后愈演愈烈,界限非常分明,准要是牵连入党局,谁就被摈出仕途,在政敌当权的时候,休想仕进。宦官,势力自唐宪宗以来,比任何势力都强大,有些士大夫投靠宦官取得富贵,有些人不肯对宦宫屈身,满怀忧愤,又不敢公开议论,招致祸害,士大夫在朋党宦官双重压力下,避免吐露平直的语言,有意说得恍惚迷离,或彼或此,忽断忽续,埋没意绪,不使敌人发现踪迹,用心是很苦的。盾朝风教废弛,习俗淫靡,晚唐淫风愈盛,诗人沾染陋俗,并不讳言情欲,不过,多用曲折隐约的语言来谈情,往往与寄兴于美人香草的文意(“为芳草以怨王孙,借夫人以喻君子”)混淆难分。例如唐末韩偓作香奁(音帘lian)诗,似乎专言艳情,卑卑不足道。其实韩偓不可告人的苦心,自己说得很清楚,他说“谋身拙为安蛇足,报国危曾捋虎须”。又说“缉缀小诗钞卷里,寻思闲事到心头;自吟自泣无人会,肠断蓬山第一流”。晚唐诗人作艳体诗,应该先考察他们的遭遇和行事,韩偓反对朱全忠篡夺唐朝,在当时朝臣中还算是较有气节的人,他的艳体诗里面有“自吟自泣无人会”的哀伤诗,《礼记·乐记》所谓“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晚唐艳体诗正是这种亡国之音。从诗的标准来衡量,却依然有很多大诗人和大量好诗,其中以李商隐为最大的诗人。
李商隐生于八一三年(唐宪宗元和八年),幼年就能做占文,不喜做今体文(四六)。这在当时要算是有识之士。因为所有诏令章奏书判等凡属于公文性质的文字,都必须用四六文,善于做四六文,是仕进顺利必要条件之一,如果被皇帝赏识,任为知制诰、中书舍人等要职,就有可能再上升为宰相。因之不做今体文而做古文,本身就有守正不屈于习俗的意义。李商隐十六岁,著《圣论》、《才论》两篇古文,很有声望。第二年(八二九年,唐文宗大和三年)唐宪宗时曾任宰相的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爱李商隐少年俊才,特加优待,令在门下,与儿子令狐绚等同学。令狐楚亲自指点做章奏的诀窍,李商隐博学多闻,学成后技艺超过令狐楚。谢意诗“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俨然以为得章奏秘传,不难作到宰相。此后常居令狐楚幕中,专掌章奏。八三六年,借令狐绚的力荐,李商隐得进士及第。本年冬兴元镇节度使令狐楚临死前一大,急召李商隐从京城到兴元,使代草遗表,足见令狐楚很信任李商隐的章奏。李商隐也自认是令狐楚的传衣弟子。照朋党的规矩,李商隐当然应该做令狐氏的忠实徒党。也就是应该死守牛党,不别找主人。李商隐于次年赴泾原镇节度使王茂元幕,并娶王氏女为妻。王茂元是被当作李德裕党的武人,令狐绹认为李商隐忘家恩,深恶痛绝,李商隐从此陷入朋党的漩涡中,一生不得脱身。
八三九年(唐文宗开成四年)李商隐应吏部试书判拔萃科及格,得任为秘书省校书郎。虽然这只是正九品官,但地位清要,文士起家就得这个美职,尤其是得秘书省,可称获得捷径。就在本年,王茂元调为京官,李商隐也调补宏农尉,从正九品降为从九品,从清职降为俗吏,是李商隐仕途的挫折。杜甫《赠高适》诗“脱身簿尉中,始与捶楚碎”。韩愈《赠张功曹》诗“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杜牧《寄小侄阿宜》寺“参军与簿尉,尘土惊劻勷(音匡攘kuāng ráng):一语不中治,鞭箠身满疮”。唐时簿尉等官,有过失便受鞭笞,等于后世的胥吏。孪商隐一入仕途,就显出受朋党的祸害。八四○年,李商隐辞尉宫,南游到湘鄂等地,企图找个幕职,结果一无所得。八四一年(唐武宗会昌元年),王茂元又被任为忠武军节度使,李商隐自南方回京。次年,李商隐又以书判拔萃,再任秘书省正字。这时候牛党被斥逐,李党渐得势,李商隐也似乎走上了顺境。此后几年内,李商隐遭母丧,王茂元又死,李商隐实际上与李德裕并无直接关系,在会昌年间,正字美职因母丧失去,全家闲居永乐县(山西永济县)。等到丧服期满,唐武宗死去,唐宣宗即位,任用牛党白敏中为宰相,令狐绹为知制诰,充翰林学士,大权在握,放肆地斥逐李党中人,郑亚被斥为桂管观察使,李商隐应郑亚聘,任桂管掌书记。李商隐到桂林任幕职,不久,郑被贬为循州(广东龙川县)刺史,在任所死去。李德裕也在崖州(广东琼山县东南)死去,李党已成不能复燃的死灰,只好忍受牛党的压迫。李商隐失幕职,回京选为盩屋尉。自八三九年得宏农尉,经过首尾十一年,还是一个县尉,李商隐仕途的柯,可以想见。因为他特长章奏,恃幕职为生,如果说他是李党中人,也只是一个不足轻重的书记官。
八五○年(唐宣宗大中四年),令狐绹仕宰相,孪商隐才自己认输,不敢再说“不惮牵牛妒”,改变为力谋接近令狐绹,哀求解释旧恨。令狐绹旧恨极深,任宰相十年,始终怀恨,李商隐寄托忧愤的艳体诗,很多是为令狐绚无情的报复而作的。八五一年,妻王氏死,李商隐更是忧伤无聊,一部分艳体诗是为悼亡而作的。八五二年,孪商隐又失幕职,人京哀求令狐绹,才得到正六品的太学博士。接着,柳仲郢聘他为东川节度使掌书记。八五六年,柳仲郢内调为吏部侍郎,李商隐又失幕职。居郑州充柳仲郢属宫。八五八年,这个晚唐最大诗人李商隐活了四十六岁、在朋党倾轧中抑郁穷困地死去了。他的才学和遭遇,使他的诗表现出独特的风格。他读书极博,收集资料极富,所得材料,分类汇编,如《金钥》分帝室、职官、岁时、州府等类,又有《杂纂》,专收集俗语和鄙事,又有《蜀尔雅》,专采蜀语。他分类收集的手册为数想必不少,这些都是作诗文的材料。他使用材料非常精细,凡是使用材料,一定要翻检原书,陈列左右,仔细核对,别人说他是獭祭鱼,其实这是引书用事的基本方法,獭祭鱼并不可讥。因为他蓄材丰富,用材仔细,所以他的诗文都是用事精切,属对致密,形式之美,少有伦比。不少人专学他形式之美的诗,衍为北宋初期的西昆体,造句细碎,意义晦涩,欧阳修起来,才推翻西昆体。李商隐诗流弊相沿将近二百年,这也可以说是李商隐诗的副作用。李诗本身却是形式精美,感情深厚,他的境遇迫使他满怀怨愤不能不说,又不敢直说,他说话真是讳莫如深,意思在隐约有无之中。三国魏末,阮籍处在要说却不敢直说的困境中,作《咏怀》诗,《诗品》评它为“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达到微而显的最高境界。李商隐处境与阮籍相似,所作隐语诗是《咏怀》诗的更进一步发展。葛常之《韵语阳秋》说“义山诗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又一诗话家说“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可空百代,无其匹也”。这些话都说得中肯,李商隐诗与阮籍《咏怀》诗同样心情危苦,言语委曲。注家因不知其所指,任意揣侧,许多诗被说成才人浪子厚颜说淫亵话。李诗所有艳情昵语绝大部分是用隐语来告哀,如果熟知他的身世,自然要给予深切的同情。《骄儿》诗自谓“爷昔好读书,恳苦自著述,顦顇(同憔悴qiáo cuì)欲四十,无肉喂蚤虱。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他对读书如此厌弃,可见受蚤虱之苦太深了。
李商隐诗并不是全属寓言,他也有语意完全明朗的诗篇,如《韩碑篇》,宛然是韩愈的笔法,讽刺唐敬宗荒淫诸篇,也并非晦涩,只有牵涉到朋党嫌疑或闺房的诗篇,才是讳莫如深,任人揣度,莫知真意何在。李商隐诗严格遵守了杜甫作诗的规律,即“知律”、“摊书满床”、“熟精《文选》理”、“应须饱经术”。李商隐诗对这些条件都做得十分满足,所以王安石说“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他学杜甫诗,采取严肃的态度,造句精密,用意高远,在韩愈一派诗人反元白诗末流的运动中,李商隐起着最重要的作用。宋许彦周《诗话》说“作诗浅易鄙陋之气不除,大可恶。客问何从去之?仆曰,熟读李义山诗与黄鲁直诗则去也”。李商隐诗正和元白诗末流完全相反,李诗盛行,元白诗末流才失去地位,因此,他是韩愈一派反熟滥诗的最后胜利者。
李商隐与同时的诗人温庭筠齐名,时号温李,又与杜牧齐名,时号李杜。温庭筠的祖父温彦博在唐初曾做宰相,他出身富贵人家,过的是浪子生活,赌博酣饮,沉迷酒色,自恃才学,轻薄放肆,应进士试屡不得第,怨恨宰相令狐绹,作诗有“中书堂内坐将军”句,讥宰相无学。他喜爱音乐,尤其擅长弹琴吹笛,自谓“有丝即弹,有孔即吹”,不必选好琴好笛。唐人歌唱多用五七言绝句,唱时加上和声,和声辞有长短,后来就长短声填长短句,使合曲拍,这就自然形成一种叫做词的新体制。京中和各州县有大量官妓,又士大夫多蓄家妓,穷如柳宗元,至少也有一个家妓。这种妓女就是新歌辞的传播者,也可能是创造者。温庭筠长年和歌妓生活在一起,他的诗远不及李商隐,他的浪子生活和音乐专长,却使他成为词的重要创始人。固然,在温庭筠以前,早已有人作词,但专力发展这种新体制,成为代表一个时期的文体,不能不是温庭筠的功绩。他的词集号《金筌集》,歌咏的对象,无非是淫艳之事,比梁陈宫体,同样秽亵。晚唐统治阶级腐朽到濒临崩溃的时候,与梁陈如出一辙,宫体由词的形式表现出来,是符合当时情况的。唐朝文学是盛世,到了晚唐已经不可阻止地要发生大分化,按照文学史上通例,总得出现两个代表人物,一个结束旧传统,一个发扬新趋势。在晚唐,李商隐是旧传统的结束者,温庭筠是新趋势的发扬者。晚唐诗人温李称首,其余诗人都不能和他们比高下,因为此后诗人(包括词人)都是温李的追随者。
又一个与李商隐齐名的文人杜牧,是出身高门,又有才略的豪士。他好谈兵事,注《孙子》十三篇,流传于当世。他曾为牛僧孺的幕僚,又为季德裕所器重,但并未参加朋党,以求高官。他凭门第和才能,官至知制诰、中书舍人,比起李商隐的怀才不遇来,杜牧的遭遇还算是优异的。他的门第和才能,使他顾虑不多,敢于直说自己的见解。古文传韩愈的文统,为晚唐突出的大作家,诗也情致豪迈,接近韩愈。杜牧作《杭州新造南亭子记》,揭露佛教罪恶,思想上也是韩愈嫡传。
晚唐李商隐杜牧号称李杜,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