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下说书-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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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斜阳江上烟波疾,怎对却西风立。”这是梁伯龙作品中的摘句,原作
前有小序,略云,“癸丑之岁,南游永嘉,道经兰溪,徘徊江岸。凌丽樵之
孤耸,见塞羽之长征。川原迢递,旧会难同;云树周遭,故园不见。情来引
泣,事往会悲,因动仲宣之怀,敢拟登楼之什。”画面力图表现的正是这种
特定情景。
这也是一幅不同于虬村黄氏典型的典雅绵丽风格的作品。画家与刻工根
据主题的要求,用几乎接近粗犷的劲健笔锋、线条,勾勒了江水、波涛、山
石、虬松。气势之雄浑,韵致的苍凉,在满眼水软山温和好女如花、柔情似
水的画面中间,不能不是一幅难得独特的精品,画面上仿佛真的隐隐传来了
阵阵潮响、松声,吹来了使人站脚不住的天风。劲挺的松枝、汹涌的江水几
乎占却画面的绝大部分,画家构图的胆识,也是无双的。
当多少领略了晚明版画的种种不同风格之后,最后还是不能不回到它所
表现的最普遍的题材和最有代表性的典型作品。《吴骚合编》中项南洲所刻
的“寻芳缓步闻鶗鴂,柳畔黄鹏声弄舌”就是会使人着迷的这样的作品。一
位春日游园的少女,迷醉地微侧着头恣意享受着和煦的春风的吹拂。风儿在
哪里?在杨柳的柔条上,在少女和女侍的衣带中,也在那扑腾着双翅的黄莺
身上。最主要的怕还是在她那惺忪的眉眼之间吧。
洪国良刻的“良霄院落沉沉,立尽梧桐清影”。几乎是同样的人物,但
环境变了,情调也变了。清秋、月夜、桐影,此外就是静,静。也许还有秋
虫的鸣声,也许并没有。她不正在那里凝神谛听么?画家、刻工既然提供了
充分想象的依据,读者自然就有权利运用自己的想象。美好的艺术品的功能
不就正在这里么?
杂七杂八地说了许多,有些方面还是来不及考虑,漏掉了。譬如建阳这
个雕版中心,也曾产生过丰富的版画作品,有着浓重的地方色彩,就没涉及;
明刻书籍有许多扉页、牌记,出版者也常常用版画加以装饰,也来不及讨论。
譬如《重刊事物纪原》,是一部宋人编辑的通俗小型百科全书,颇受欢迎,
一直传刻不绝,在明代就有天顺、正统、弘治诸本。其实多半是旧版在书坊
中辗转流传,多次修版重印的。我所见的一本有“成化乙酉岁”(1465)的
牌记,画面是一个童子,刀法古朴而生动,是明代早期版画极好的标本。又
例如萧云从的《离骚图》,弘光元年(1645)刻本,是非常重要的版画作品,
《中国版刻图录》说,“《离骚图》为汤复刻,与刻太平山水图画之汤尚、
汤义,疑是一家。封面镌汤用先绣梓。”这汤氏也是一个雕版世家,是明末
安徽地区的刻工。我所藏的《离骚图》、《天问图》,还是棉纸最初印本,
原封面中间篆书“离骚”二字,有上方题“萧尺木先生手授图画”,左下方
是“汤复上绣梓”。这应该是最早的款式。可惜此书被掠至今未归。
我国明刻附有版画的书籍,在日本还保存着大量实物。内阁文库、尊经
阁文库、宫内省图书寮、东京帝大、早稻田大学、无穷会等处都有所收藏。
其中建阳书坊刻本尤为重要,往往是国内已佚的孤本。日本私人藏书家也非
常重视明刻插图书,研究中国版画史,如薄井恭一先生所藏后来就曾选印为
《明清插图本图录》一书。近年他们的研究情况,所知很少。我想在中日文
化交流的这个方面,前景是广阔的。
郑振铎主编的“古本戏曲丛刊”收入了大量的明刻插图本,事实上这也
是一部可供参考的明刻版画汇集。不过想作研究还是应该根据原书实物,“丛
刊”只能作为一种参考。石印复制的美术作品不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何况还
有修版的工序,许多真实面貌都被修得失真了。“丛刊”的选材也不是没有
缺点,有些重要的本子,因为种种原因就不曾被采用。如《西园记》是有明
末原刻的,但采用的却是清两衡堂本,无图;沈采的《千金记》用的是富春
堂本,却舍弃了万历二卷本的《仇实父绘画千金记》。一些重要的作品,实
在无妨多收几种异本。这二卷本是傅惜华的旧藏,有十张插图,是非常出色
的金陵派前期作品。其中“鸿门”、“夜宴”、“追信”、“别姬”诸图,
都是使人不易忘记的名作。希望这书历劫之余依然无恙,能早日复制,呈献
于读者的面前。
从明代晚期版画的发展过程看,一方面是技巧上的趋于高度成熟,同时
也带来了繁褥、纤弱、琐细的缺点,早期的雄健、刚劲风格消失了。内容上
的变化则更为严重,这种趋向从大量新创作的剧本中也可以看得清楚,描写
儿女私情作品的比例迅速增大,对一些重大的国家社会问题的关心减弱了。
赤裸裸的黄色图画也大量出现,如《金瓶梅》的插图,描写男色的小说《弁
而钗》的插图? 。都公然在书坊中发售。当时的“长官”们也视而不见,不
予干涉。这当然并不能证明他们是一些“开明”的“长官”。真实的原因是
他们自己就是这种腐朽文化的欣赏者与支持者,同时在那种社会风气之下,
他们没有扮演两面派的必要,只有胡涂虫才会要求这类作品为明朝的覆亡负
责。这一切并不是使社会趋于腐朽、灭亡的根本原因,只是它的一种病象。
1980 年11 月6 日
关于柳如是
过去随便翻阅晚明野史,经常遇到有关柳如是的故事,逐渐引起兴趣。
不过这和许多旧时代的诗人文士的出发点并不相同。
柳如是在她的同时侪辈中间,无疑是声势最值赫的一位。无论是“秦淮
四媺”,还是李香君、卞玉京,她的这些前辈或姊妹行,都远远比不上她的
气派。不但在当时,就是在身后,300 年来,一切大小文士只要碰到与她有
些牵连的事物,无不赋诗撰文,感慨一番。一张小像,一颗印章,一面镜子,
一只笔筒,都是发泄幽情的好题目。这些雅人的动机说穿了无非是想吊死去
了若干年的这个小女人的膀子,却完全不顾在辈份上说,她该是他们的祖母、
曾祖母? 。行,在实际上说,她又是一位“女吊”(女性的吊死鬼),竟忽
略了她会在半夜里跑来“讨替代”。
古今有些才子的有些设想,确是十分古怪的。譬如一个人,死了以后变
鬼,这自然没有问题。但变鬼之后,会不会一年年也老下去呢?一般的意见
又并不以为如此。牛僧孺作《周秦行纪》(或云这是旁人托名所作,用以进
行政治陷害的,是颇古的“阴谋文学”,这里姑不具论),说他夜宿汉薄太
后庙,会见了戚夫人、王昭君、杨贵妃、潘淑妃、绿珠等一大串不同时代的
古美人,一律朱颜绿鬓,宛如当年,饮宴倡酬,最后由昭君伴寝。(在别人
都推辞了以后,薄太后选定昭君伴寝,那理由也是非常有趣的。说她嫁给了
呼韩单于,后又改嫁,“且苦寒地胡鬼何能为!”所以尽可自由行动,不要
紧的。)实在风雅极了。不过想想戚姬后来是成了“人彘”的,杨贵妃缢死,
潘淑妃杀头,绿珠跳楼自杀,都是血肉模糊的形象,但牛僧孺却一概不见。
自然,这是小说,是才子们的白日梦,但也确实生动地刻画了他们的精神世
界。迄今有关柳如是的许多诗文,大半即属于此类。自然,在这中间,有些
议论还是不无可取之处的。我这里所指的是总的倾向。
为了“研究”(姑且这么说说吧),我搜集过一些资料。托朋友从图书
馆里抄来了她的诗集,从清人文集、笔记中搜集了一大堆有关文献,几乎有
编成一册“靡芜集”的本钱了。又搜集了她的一些逸诗,还买到过一张朱野
云所抚的小像,正是如是初访半野堂的小影。画幅四周,题满了吴山尊、费
屺怀、严几道等数十位作者的题诗。可惜的是,还没有来得及研究,这一切
就都“迷失”了。大概是“有一弊必有一利”吧,摊书满前,未必能写得出
文章;面前只剩一张白纸时,倒也会胡乱写下些意见。自然,距离“研究”
的要求,那可是越来越远了。
30 年前,我组织过梅畹华写他的传记,我的希望是通过他个人的经历、
纪录或表现出清末一解放这个历史时代的一个侧面。他后来写出了一部未完
的《舞台生活四十年》。有些人的意见是生活谈得多了,也就是说艺术谈得
少了。不过我想,这本书的价值所在似乎多半还是谈生活的那些处所吧。
不管类比得怎样不伦,柳如是和梅兰芳,无疑都是很典型的历史人物。
一个生活在封建社会的后期,一个则活动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末期,在
新中国还活跃了十来年。两者都是天翻地覆的大时代,社会的变革都是激烈
而巨大的。两人的具体身份又都有可能接触十分广阔的社会面。通过他们的
个人活动,具体地、深刻地认识当时的社会,那条件都是十分优越的。
柳如是也是有艺术才能和表现的吧?她写过一些诗词,留下了一卷尺
牍,都很有特色,也都是不会磨灭的。她作为一个“名伎”,应该也有些吹
弹歌舞的本领,不过我说不清。她有一幅《月堤烟柳图》的卷子流传下来,
后面还有钱牧斋的题跋,我见过照片,却实在幼稚得很。不用说,这一切比
起她的生活实践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正如“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封建社会读书人的口号一般,学得
吹拉弹唱,“普天下服侍看官”,则是妓女、歌女? 。一切最下层的受迫害
者的呻吟。两者之间,有被迫与自愿的不同,相同的是都有货色“出卖”,
男的卖“艺”,女的就只有卖淫。卖淫也有三六九等的。明末秦淮就分旧院
和宁院、猪市(或作朱市)许多等级;解放前上海也曾有长三、么二? 。许
多名色。柳如是是属于高级的名妓,虽然身份不同,但努力方向是并不两样
的。她们都要想方设法,早日跳出火坑。说得好听些就是“选婿”。
明末名妓选婿的故事,人们是并不陌生的。像“杨云友三嫁董其昌”,
至今川戏里还保留着这样的节目。她们大抵要选择怎样的对象,她们采取一
些怎样的手法去捕获对象? 。这一切,如果加以细密的研究,是会发现许多
有价值的启示的。首先,依据当时的标准,怎样的对象,才算得上是头等的?
大致说来,不外乎官僚、地主、名士,但当资本主义萌芽已有相当发展的时
候,商人也挤进来了,不过地位还是虚弱的。名士的得以跻身其间,原因是
他们或则本身就是大地主,或则可以向大官僚转化。“名士”本身倒并没有
什么分量。
记得野史中记如是最早出身于盛泽的归家院,她本姓杨,名爱,柳则是
“寓姓”。最早见于记载和她关系亲密的腻客是复社党魁的张西铭(溥)。
这是很重要的线索,说明在她开始进入社会之际就和晚明的政治圈子发生了
关系。接下去又一个著名的故事是,如是儒生打扮,到松江去拜访陈卧子,
递上名片自称“女弟”,她是想下嫁给陈子龙的。这一段因缘又没有成就。
“野史”说什么陈子龙“性严峻不易近”,看来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张溥和陈子龙都是晚明党社中举足重轻的人物。他们掌握操纵着舆论阵
地,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