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下说书-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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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日楼题跋》中的藏书题跋,大半论及版本源流,应该归入学术性一类,
不过他的文字写得好,有一些是可读的散文。他是“遗老”,文章中带有浓
烈的遗老气与寒酸气,有时十分可笑。如后来成为“四部丛刊”底本的《中
兴闲气集》和《河岳英灵集》,就是他的旧藏,但在影印时,他的题跋却被
删去了。收入《海日楼札丛》的也不完整,查原书,在“甲寅三月? 。”之
前是被灭去了“宣统”二字的。甲寅是1914 年,已在辛亥革命后三年了。沈
曾植和其他一大群遗老,躲在上海的租界里,还在奉着“逊清”的正朔。又
过了七年,许多遗老在“宣统辛酉正月万寿节”(按即溥仪的生日),又在
沈的家里聚会,还在这两部书上写下了“观款”。遗老的名单是“冯煦、王
秉思、邹嘉来、余肇康、吴庆焘、朱祖谋、郑孝胥、王乃征、章梫、杨钟羲、
胡嗣瑗、陈曾寿、陈曾任、沈曾植”,共14 人之多。这些,在商务印书馆影
印时,就都灭去了。显然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不见原书,是不能发现这种
有趣的差异的。从这里,我们又可以得到两条经验:一,一切影印本,不只
是“四部丛刊”,都是靠不住的,多少总有些有意无意的删削、改动,作为
历史资料,还不是可以完全凭信的。二,看来版本还是值得研究的,因为它
有助于提供真实的历史资料。
最后,不能不提到郑振铎。西谛是有名的藏书家,也喜欢写题跋。从他
的题跋文中人们可以接触到他对书籍爱好的真挚的心。他在题记中经常会写
下“大喜欲狂”、“为之狂喜”、“惊喜过望”这样的词句,只要与西谛相
熟的,都会知道这些都是他得到一本满意的书以后真实心情的写照,不是做
作出来的。他为《天一阁抄本录鬼簿》所写的长跋,可以算做标本,原文已
收入《西谛题跋》与影印本《录鬼簿》了。我在这里想介绍的是他的另一篇
题跋。这是他自己手书上版的《西谛所藏善本戏曲目录》后面的一篇手写跋。
此书刻成于1937 年秋,共22 页。刻成后只印了少量的蓝印本。那木版就寄
存在上海的来青阁书店里。书店的老板怕这篇跋惹祸,就把刻了跋的那块木
版毁掉了,剩下来的21 块木版却还在。抗战胜利以后,来青阁又曾用这旧版
印过少量的蓝印本,但已经没有原跋了。我的一册是书友郭石麒所赠,还是
宣纸的最初印本,时间已经过去了40 年,书口处两行的蓝色都已退掉,但字
迹还清晰,现在就转录在这里。
余性喜聚书。二十年来,节衣缩食所得,尽耗于斯。于宋元以来歌
词戏曲小说,搜求尤力。间亦得秘册。唯一书之获,往往历尽苦辛。有
得而复失,失而复于他时他地得之者;有失而终不可复得者;有始以为
终不可得,而忽一旦得之者;有初仅获一二残帙,于数月数年后始得全
书者。盖往往有可喜之奇遇焉。人声静寂,一灯荧荧,据案披卷,每书
几皆若能倾诉其被收藏之故事。尝读黄荛圃藏书题跋记,于其得书之艰,
好书之切,深有同感。二十一年正月,丁上海之役,历年友好贻惠之著
述,与清末以来之印本,胥尽于一炬,而所藏他书,以别庋北平,获色
于难。收书之兴,亦未少衰。五年来所获滋多于前焉。前夏举室南迁,
藏书亦捆载而南。以所寓湫狭,将非所日需之图籍万数千册移储东区。
不意今乃复丁浩动,其存其亡,渺不可知。连日烟焰冲天,炮声动地,
前方将士正出生入死,为国捐躯,区区万册图籍之存亡,复何足萦念虑,
而歌词戏曲小说诸书,以藏于蜗居,独得幸免。抗战方始,此区区之幸
免者,又安能测其前途运命之何若耶。唯中不乏孤本稿本,历劫仅存者。
先民精神所寄,必不忍听其泯没无闻。爰竭数日之力,先写定所藏善本
曲目如右。通行刊本千余种,均摒去不录。呜呼!书生报国,不徒在抱
残守阙。百宋千元之弘业,当待之驱寇功成之后。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八
月二十四日,郑振铎跋。
这是一篇文情并茂的跋文。可贵的是,在一般藏书家照例要感叹唏嘘的
场合,作者却表现了十分昂扬的气概。而这就正像他的为人,他就是这样一
位热爱祖国文化典籍,生气勃勃,努力工作至死不息的人。
1979 年7 月21 日
谈“集部”
我不知道,藏书到底有没有什么秘诀。按照简单的逻辑,只要有一间房
子,若干资本,到书店里买下、运回、摆好,就行了。事实上当然没有这样
简单。从前有不少藏书家都曾写下过他们的心得,读起来也头头是道的。可
是想照抄照搬几乎都行不通。社会环境、经济条件? 。一旦变化,即使是头
等的经验,往往也只不过成为美丽的空想而已。
回想自己的买书,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但足以称为经验的东西是没有的。
例如,藏书家大抵都有自己独特的搜求目标,或戏曲、小说,或方志、杂史,
版画、禁书、弹词唱本? 。都可成为一种专藏的特色。我这里说的是二三十
年前读书界的风气或“时尚”。像这样特定的目标,在我说并没有。我的最
早跑跑书坊,原也不是完全没有目的,那就是想找点晚明野史看看。后来发
现,当一些通常习见的册籍一旦粗备,就再也难以发现什么新奇可喜之物。
当然,有也还是有的。如傅节子抄的“明末五小史”,原也不过是百来年前
抄成的东西,但从“九峰旧庐”拿出来时,就已装在特制的楠木匣子里,用
大红洒金的书皮装订,成为十足的“宝贝”了。我诚惶诚恐地翻了一下,连
价钱也没有打听。
买书是时时需要有新鲜事物的刺激的。不只是新书,旧书也一样。不必
说十年前,就是现在,我们也还没有达到想读什么,就能在书店里买到什么
那样理想的境地。只能从书架上幸运地偶然发现,并买到自己所欢喜的东西,
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逛书店的乐趣,看来恰恰也就在这里。过去我的
走走旧书坊,采取的就是一体“人弃我取”的“方针”。这样做的理由是不
言而喻的。不是众矢之的,就可以摆脱竞争的麻烦,也免去了力不能及的高
价的威胁;更重要的是,不为人们注意的东西,数量往往较大,新鲜的、未
之前见的书本可能出现的机会也较多。而这正是十分重要的,读者最不能忍
受的是那种一片荒漠、没有生机的可怕景象。
这样,我多年胡乱买书所得,比例最大的就只能是明清人的集部。
集部书是一直不为人所重视的,特别是那些并非“名人”的作品。这当
然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事物往往有另外一面。非“名人”的作品,未必
就不足观;如果我们能进一步从“艺术第一”的偏见中解放出来,就可以从
作得不一定怎样“漂亮”的诗文中发现值得珍重的东西。我这里所指,就是
思想史、社会史的大量纪录与素材。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发现,古人在很早以前就开始注意及此了。如果说
计有功的《唐诗纪事》还没有摆脱诗的范围,到了厉鹗作《宋诗纪事》、陈
田作《明诗纪事》? 。就大踏步地离开了“文学史”的樊篱。但能注意到这
种变化的人是不多的,人们往往总是离不开“文学”、“文学”。钱谦益作
《列朝诗集》并撰集“小传”;朱彝尊作《明诗综》,也写了“小传”,后
来为人辑成《静志居诗话》。方式不同,用意则一。这都不是什么纯文学的
著作。1965 年出版的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就是最晚出的一部出色著作。
邓先生有许多精彩的论述写在序言中。他首先提出黄宗羲“当以诗证史,不
当以史证诗”的意见,进一步说道,“诗有异于史,或为史所无者,斯足以
证史,最为可贵。”邓先生这书,与其说是一部文学史的著作,还不如说是
一部历史学的著作。他为每一个“诗人”所写的评传,也显示了非凡的功力,
虽然某些见解不无可以商榷之处,但总的说来是极好的一种开山之作。读了
以后,使我们对那个动乱的大时代的面貌能获得一个大致的理解。虽然限于
作者的识见与原书的篇幅,所入选的作品还是太少了。
还不能不提到的是阿英同志。阿英是藏书家,但却不同于藏书家中的“庸
流”。他也是对清人集部有浓厚兴趣的一人。他的收藏目标集中在鸦片战争
前后直至清末这一历史时期。这种书在二三十年前真是汗牛充栋,没有受到
图书馆的应有重视,被划在“善本”的线外,大量地落入了还魂纸炉。阿英
以个人的微力,经久地、孜孜不倦地收集、研究,那结果就是“鸦片战争”、
“中法战争”? 。几部“文学集”,还是《晚清文学丛抄》。这些著作的学
术价值今天是有目共睹的了,但在他进行收集、研究的当时,是很少有人懂
得那意义的。阿英走着一条寂寞的路,他也终于走出了一条路。
刚才看到许涤新同志的《百年心声》,如作者所说,这是一部“中国民
主革命诗话”,当然是一部新型的“诗话”,那办法似乎也可以为上面的说
法张目。
现在就来随手找两本书谈谈。说随手,一以说明这只是一点漫谈,没有
系统;此外也想向读者告罪,目前还只能在随手发还的几本旧书里找一点材
料,即使想有些系统,事实上也困难。
最近因为重新上演了京剧《恶虎村》、《连环套》(只“拜山”一折),
人们对施不全和彭鹏关心起来了。纷纷议论他们是不是“清官”,他们的业
绩是“除暴安良”呢,还是“镇压了农民起义”?泛论了好半日没有什么结
果。恰巧这两位不但都在历史上实有其人,而且都有“作品”传世。晋江施
世纶撰《南堂诗钞》十二卷,有雍正中刻本;“闽中莆田彭鹏无山”有《中
藏集》和《古愚心言》八册,康熙刻本。“诗人”施世纶的集子我没有见过,
无法评论;彭鹏的集子我是有的。可惜现在回到手里的只是《心言》的第七
册,所收都是“详文”,是康熙二十六至二十八年他任三河县令时审理案件
的文稿。但只这一册,也多少反映了当时京东一带阶级斗争的面貌。这里收
有旗人争地,庄民失盗,番役诬民为盗,详革勾旗乡耆,投旗邑民捏讼,驻
防领饷等等有关案件的文件。可以看出,清初京畿一带因为出现了圈地、驻
防这些新情况,新兴的满洲贵族庄田经济出现了,投旗、勾旗之类现象大量
发生了,驻防的供养也成为人民的沉重负担。“盗贼”的蜂起,自然是不足
怪的。彭鹏是一个“能吏”,他的担子不轻,责任重大。虽然不过是个小小
的县令,却曾受到康熙帝的殷殷“垂询”。皇帝问道,“地方旗下庄头何如?”
彭鹏回奏,“臣赋性戆直,从不徇私。四载以来,毫无姑容。旗人皆谅臣心,
一一遵法。”这当然是官话,但也可以看出皇帝还是明白的,他知道主要的
矛盾所在。彭鹏在皇帝面前,敢于吹嘘自己性情戆直,不徇情面,可见所谓
“清官”的称号,也不是没有来由的。
彭鹏说,“若使洵邑保甲不行,道里蒙混,旗民杂揉,当时天语下询,
臣何辞以对。”可见他是忠心耿耿并十分看重保甲的作用的。在“详稿”的
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