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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书屋2002-07-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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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中国象形文化,自然容易想到汉字的象形,而在中国的大部分旅游胜地确实能找到汉字与象形文化的密切联系。比如在山石上凿出巨大的“爱”、“心”、“佛”、“缘”等字,于是游客们挤做一堆争相拍照,为此不惜浪费珍贵的半小时——每个游客在前呼后拥中旁若无人地独自搔首弄姿,结果却都成了集体照。仿佛与“爱”沾上边,他就人见人爱或至少能找到爱人了;仿佛在“心”的边上拍张照,就能证明他是有心人而非狼心狗肺了;仿佛跟“佛”挨个光,他就顿时“弗是人”乃至立地成佛了;仿佛与“缘”为邻,他就广有人缘、三生有幸了。象形文化及其范型思维就有这样的魔力,能够把原本聪明的智者,立刻变成智力低下的二傻子。   
    在黄山玉屏峰(其他山峰亦然)上,我发现好端端的雄奇山体上,被凿了许多诸如“大好河山”、“江山如此多娇”之类鲜艳夺目、恶俗至极的擘窠大字,原生态的山体那种浑然纯朴之美和地老天荒之感,顿时毁坏殆尽。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真正觉得这些字美,或认为“书法”甚至“法书”为巍峨高山增色了,但确实有许多人为了这些字而拍照,他们宁愿把山体拍得不完整,也要把字拍得一个不少。我看不出凭什么要把“到此一游”视为恶习,却把从秦代泰山刻石和汉代勒石燕然就开始的这一民族传统,当作应该发扬光大的国粹。如果说初民的岩画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文化遗迹的话(初民的祈禳仪式在光天化日下举行,他们有“神圣的理由”必须画在山岩上面),那么时至科学驱散神学巫风的今天,什么样的狂徒竟敢以神的名义在大自然的杰作上乱打草稿?或自以为区区几笔破字有资格与天地争辉?“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石涛肯定是不朽的,但他却谦恭地把草稿打在自己的宣纸上。因为他知道,他的画与黄山相比,是卑微的;如果他胆敢在黄山上打草稿,那么必将比他更伟大的后来者就更有资格在黄山的玉体上写字作画。这样一来,只要有十个勇于献丑的狂妄书画家,黄山之美就会被彻底葬送。我还可以举出另一个已被毁掉的极端例子,那就是苏州最大的名胜虎丘剑池,现在那里除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根本没有别的东西。也因此,那里成了我最讨厌的中国名胜,发誓再也不去。   
    更有无数的所谓“名胜”,信誓旦旦地凿上“孔子小天下处”、“李太白登临处”之类佛头著粪的大字(仿佛圣人谪仙游踪所至,时时有隐形场记做了精确记录,以便供后人瞻仰),似乎不死乞白赖地与古人履迹、名家题咏攀上亲,该处风光就根本不值寓目。事实上众多的历史迷们确实是买椟还珠地只看这些字,却对眼前的壮丽山河不屑一顾。更有甚者,不少骸骨迷恋者除了有字的去处,别处一概不去,沿途一概不看——他正在盯着旅游图,兴冲冲地直奔另一处有字的所在——以此证明他并非文盲。   
    我个人认为,浑朴粗犷的、未经任何文字玷污的自然山川是最美的,我对任何人的登临处都毫无兴趣。当我登临绝顶,我愿意体验一下属于自己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寂苍凉之境,廓然出尘之感。我也坚持认为,大自然的美景是全体人类以及子孙后代的共同财富,任何人(甚至伟人,因为在自然伟力面前,任何人都是渺小的)都没有权力把自己的胡涂乱抹永久留在上面,否则就是不可原谅的亵渎神圣,是对人类共同财产的任意作践,是对必将比古人和今人高明的后来者的鉴赏力的侮辱。   
    或许因为汉字的象形,中国人的思维也早已习惯于象形,误以为牵强附会的象形思维就是形象思维;可能还有人以为象形是最高级的思维,最审美的思维,乃至最美味的思维。比如,我们举世闻名的菜系的基本菜谱都是象形的,什么“丹凤朝阳”、“二龙戏珠”、“孔雀开屏”、“蚂蚁上树”等等,每个菜总要弄到你看不出本形、吃不出本味,直到弄成一个与菜的本形本味风马牛不相及的“吉祥”动物形状来才心满意足。其实这种“人定胜天”的造作,更符合中国智慧关于“妖异”的理解,所以我实在看不出这种象形有何吉祥可言。何况许多“美术菜”只是供看的,纯粹是暴殄天物的、腐朽糜烂的形式主义。象形文化的迷恋者津津乐道于《红楼梦》中凤姐喂刘姥姥吃茄子的一幕,因为神奇的中国文化,居然可以让从未种过茄子的凤姐教导种过无数茄子的刘姥姥“认识”茄子。刘姥姥的连呼“阿弥陀佛”,究竟是因为她的愚蠢,还是因为她遭到了千百年的愚弄?我忍不住要对凤姐以及所有象形文化的痴迷者说句粗话:你懂个茄子!   
    这种民间吉祥图案式的象形,几乎渗透到我们生活的一切领域之中,这是最具中国特色的审美趣味和思维范型。直到今天,结婚用龙凤烛,做寿献“百寿图”;你贴倒“福”字,我悬蝙蝠图;民居挂“喜上眉梢”轴,商家贴“招财进宝”鬼画符;乃至过年放鞭炮,既迎财神又驱邪;丧礼烧纸钱,既有纸人纸马,也有纸冰箱、纸彩电……这股象形文化的强劲巫风贯穿千百年,“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至今依然在全民乃至知识分子中大行其道。   
    不仅汉字原本就是象形的,象形文化的热衷者还可以使任何汉字像任何形状。在中国所有的旅游地,都有拙劣画匠设摊(去年我在苏州灵岩山,一路上去看到十多个这样的画摊),替游客把名字画成龙相凤形,如果你告知属相,也可以把你的名字画成鼠牛虎兔。象形文化在生肖领域中至今具有长久而广泛的生命力,令人浑不知今世何世。从中国人热衷于与动物的这种非自然的神秘联系,还可以进一步联想到,从三国时代华佗的五禽戏,到后来的鹰爪功、螳螂拳之类,它们虽然具有极为皮相的仿生性象形,但实际上却是广义的“形意拳”,其中“形”只是表象,是组织拳法与学习拳法时的假借,而“意”却是根本。如果中了象形文化之毒,本末倒置地去其意而存其形,肯定学不好这种拳,而只剩下花拳绣腿。   
    象形文化同样侵入到中国文化中最优美的、美学意蕴最丰厚的传统母题中,比如把竹叶象形为“个”字(扬州有“个园”,为清代徽商黄至筠的私家园林),以致画竹成了写一大堆“个”字。对竹子这一审美对象的固化,是对竹子的美学积淀的降格而非提升,难怪王阳明会因为对之“格物”而大病一场。又如把初生荷叶象形为“荷钱”,也几乎是对周敦颐笔下“出淤泥而不染”的毫无铜臭的荷花的反讽。而把表示不同理念的各种佛像手印笼统地象形为“兰花指”,名称固然动听,却是十分粗疏的外行话。李渔在《闲情偶寄》里也曾弄出不少象形的东西,比如在船舱上开的舷窗像扇形;计成在他的杰作《园冶》中也提供了许多象形的建筑样式,比如园林的门洞取汉瓶形。偶取一式,并与特定环境和意境臻于和谐,尚不失其出奇制胜或由熟返生的新意,但一旦成为思维范型或定式,那就禁锢了创造性,窒息了生命力。更何况,具体的象形其实远不如抽象的圆形或矩形朴素耐看。   
    甚至当代各种体育的、非体育的大型盛会上的团体操,也完全是象形的,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只让满怀希望(因为得到媒体的隆重推荐)的观众大失所望。观众看到一些版版六十四的向日葵图案(表示欣欣向荣)、大帆船图案(表示一帆风顺)等等,感到自己被当成了幼稚园中的学龄前儿童。为什么除了僵化死板的象形图案,设计者就不能创造一些灵动的、抽象的、非象形的,但却能给观众以生动鲜活的审美愉悦的画面?图案固然也是美术,但仅仅是十分初级的美术——更何况翻来覆去总是这些图案!真正有个性、有美学意韵的造型艺术,都是反图案的。   
    象形文化的最新表演,或许就是田坛马家军把训练奇迹与“鹿”的奔跑联系起来。即便这不是一种江湖骗术,至少也是故神其技的夸示,而竟有如此之多的人信以为真,传为美谈,不啻是当代人留给二十一世纪的一大笑柄,正如义和团吹嘘的刀枪不入成为今人笑谈一样。所谓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也。   
    在象形文化的末世,衰极而振,于是无所不用其极。比如到处都有的中华奇石展,也不过就是这一类的象形儿戏,以“像什么”来哗众取宠地招徕顾客——其实全世界到处都有这样的石头。而原本极富天趣、颇有表现主义意味、妙在介乎似与不似之间的中国根雕艺术,近年来也日益刻画雕琢,变得“逼真”而恶趣起来。稍具传统美学素养的人都知道,“穷形尽相”或“过于刻画”,从来就是中国艺术的根本大忌。而黄山脚下的奇石馆和根雕展,普普通通的石头与根雕,动辄开价上万——当然是“专供外宾”;且不说这种把老外当阿木林的奸商作风有失文明古国的风度,最可笑的是以为凭着象形就奇货可居,殊不知反而暴露出审美上的幼稚浅薄。   
    让我们回到开头,再以黄山著名的云海为例,那该是最难定形、最难附会的东西了吧?然而旅游图片偏要命名为陈词滥调的“万马奔腾”和“白云苍狗”,似乎非狗马不足以娱声色。其实这不过是诗人兴会所至随意为之的比喻,须知“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荀子),再巧妙的比喻,不过是语言游戏,也就是荀子所说的“文”,对石头、山峰乃至迎客松、送客松的命名皆当作如是观,可视为区别性或提示性标记,而非语言拜物教的对象。我们从诗人的游戏中应该领悟的是审美活动中必不可少的自由精神。如果把语言游戏也当作“神”加以膜拜,那么不仅“神”的僵硬空洞使审美逸兴完全虚脱,连“文”的游戏意趣也彻底丧失了——古人谓之“死于句下”。当歌中唱道“让我们看云去”,我们应该领悟的正是波谲云诡的大自然的自由精神,同时借助于心与物游,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获得审美愉悦和精神超拔。从瞬息万变的云海翻腾中,牵强地指认物形,虽然也不失为一种富有童趣的儿戏——不少父母都让自己的孩子想象过“云朵像什么”——但如果连成年人也把这视为“看云”的惟一目的,那么可以断言,他一定是以文为神的人云亦云之辈,是拘于范型缧绁的思想囚徒。  
    我认为,象形化审美是一种极为初级也极为粗陋的审美——如果它也配称为审美的话。把“好山好水”弄得“恶形恶状”,把“自在之物”弄成“人文景观”,把“自然风景”弄成“文化名胜”,是对大自然的贬低和糟蹋,更是对他人想象力的强奸和愚弄。自然之美本质上是抽象而无法通约的美,这种仪态万方、不可归约的美,是任何象形、任何比拟、任何归类都无法加以穷尽的,因为创造自然的造化伟力并非人格化的上帝,它决不会有意迎合任何人的心理期待,更不可能以使某些石头像鸡鸭猫狗来显示“上帝的万能”或证明“大自然的奇迹”。大自然中永远没有“神迹”,也从来没有“奇迹”。退一万步说,即便有奇迹,如果命名者以为惟有自己能窥破奇迹并“天降大任”地由他来揭示奇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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