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厚朴 作者:叶广苓-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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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莲舫这才知道珠珠什么都知道了,她认为张家三只虎做事太绝,这与彩兰的教唆纵容不能没有关系。倒是珠珠突然受了这种冲击,精神上有些吃不住劲儿,纯洁温柔的妈妈突然变得丑恶脏烂,任何一个孩子也不能接受。于莲舫企图抚慰珠珠,珠珠生硬地把她伸过来的手拨开了,向她尖叫着:我现在才知道我爸为什么跟你打离婚,你对不起我们。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叫妈!任楠说,没那么严重吧,珠珠。珠珠说,你不知道那仨小子说的话有多难听,把这样污秽不堪的信给我看,是什么意思?任楠说,什么意思,报复呗,你该恨的是写这封信的人,不是那仨小子。珠珠说,我谁都恨!全世界就没一个好东西!于莲舫说,珠珠,等你长大了妈妈会给你讲清楚……珠珠说讲清楚也不要听。任楠说,你干嘛要这样,天要塌下来似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正常。谁知道将来在你身上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珠珠说永远不会!任楠说,你不要把话说得太死了,连我自己都保证不了自己。这时晓初进来说珠珠的猫吃了药死的老鼠,在树底下抽搐呢。珠珠听了嗷地一声奔了出去,去救她的猫。任楠说,救什么救,死定了,这叫二次中毒,无辜的受害者。晓初说你快洗脚睡觉去吧,就喜欢空谈,毛病。任楠走后晓初对于莲舫说,今天下午张家三个孩子在院里一通好闹,领头的似乎已工作,跟着两个半大小子,捋胳膊挽袖子使劲儿叫骂,老爷子气得直哆嗦,老太太静静地坐在茶几前喝茶,全不理会。偏巧珠珠下学回来,张家兄弟就跟她较开了劲儿,把珠珠吓得又哭又喊,最后任大伟出面,把那哥仨轰走了。于莲舫问晓默当时在哪儿,晓初说大概就在他的房里。于莲舫说,他一直没出来?晓初说,没有,他出来你让他说什么。又说,这封信究竟是谁写的呢?于莲舫看着那封用电脑打出的匿名信,想说什么,苦笑了一下,终未说出。
晓初说,写信的人对事情了解得这么详细,连最近你的动向都侦察得一清二楚,可见下了工夫,你是不是得罪了谁呢?龚晓初一定以为于莲舫会发一通牢骚,骂一通人,孰料于莲舫把信扔到一边,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它去吧。晓初还有些不放心,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珍妮说,你不往心里去就好,咱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你这样做有你的道理。这一句话说得于莲舫差点掉下泪来,她说,晓初,有机会我跟你细说。晓初说不必,她让于莲舫吃两片安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切就都过去了,正如任楠说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珍妮将独身证明放在床头,踱过来对她们说,就目前来说,光绪究竟是毒死的还是病死的已不是她研究课题的中心,现在她思考的是从光绪与慈禧的死亡来看中国人深层内核的问题。
珍妮这番话使于莲舫和龚晓初都感到突兀,她们不知道珍妮要说什么。珍妮不管她们的惊奇,继续说道,一种民族行为规范的深层内核是该民族的价值系统,与我们美国的理想人格——“智者”不同。你们的儒家文化造就了另一种人格理想,这就是“正人君子”。在你们柳宗元笔下,标准的正人君子形象是“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后来你们的光绪,更是儒得厉害了。男人,特别是中国男人,视“正人君子”为行为道德规范,将外表的面子看成悠悠万事,唯此唯大。但内在之我与外界的面子往往矛盾,就产生人格断裂,在高谈“君子之腹”时却做着小动作,将对方推人难堪之境,细细把玩别人的、痛苦与不幸,以这种虐待别人和自虐的心理支撑着自己的面子和“正人君子”们高质量的内心平衡。光绪何尝不是这样?慈禧何尝不是这样?写信的这个人何尝又不是这样?从另一方面看,“好名声”是你们中国的一种社会能力。一个人有“好名声”作为一种客观背景就能受到提拔,获得相应的社会地位。为了这个“名声”,男人们总处于守势的、被动的地位,这就使得在两性关系中充当主动进攻角色的男人,中国的男人,多少带有消极、回避的态度。那三个孩子的父亲就是最好说明。中国女人的“忍”堪称世界一绝,忍的本身是痛苦的,女人以成全男人为“正人君子”,为“好名声”的忍竟能够成为一种美,一种传统,这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在我们美国,在西方,理想的伟男人,也就是说最高人伦典范的男人,他们在充分扮演着社会角色的同时也在充分扮演着男人的角色。每一个伟人都背负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他们时刻在证明,一个优秀的人,必然也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而中国,一谈及男女之情便让人与不洁、晦暗连在一起,爱是偷偷摸摸地爱,是假模假式地爱,是口是心非地爱。中国男人缺乏向世界宣称“爱”的勇气。比如说,我们读普希金、海涅、裴多菲的诗,他们的爱溢于字里行间,读懂了诗也就读懂了他们的爱情。但是再看看你们的杜甫、李白、辛弃疾的诗,反复翻找也看不到他们爱情生活的真相。正如那个倒霉的光绪,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起来了,他炽热的情感内核在社会压力下已经变得石块一样僵硬冰冷。可悲的是这种冷却在中国男人身上成了一种病态和恶性循环,一直演义到今天,演义到现在,演义到龚家家族内部。也就是说,你们所憧憬的,却是我们不屑一顾的;你们所回避的,却是我们刻意追求的。中国的女人活得累,中国的男人活得不仅累,还假。
于莲舫和龚晓初第一次听到珍妮,一个外国女人对中国男人和女人做这样详细的剖析,对错与否,毕竟是一家之言,只是珍妮的个人观点。两人听后都有点儿懵,晓初说任大伟不是这样子的,他很爱我。于莲舫想说任大伟在龚家的卧薪尝胆,忍气吞声,目的是混迹大宅院中,落一个世家女婿的名声。但想了想,又不忍心点破,她想,姑且搁下男人、女人的话题不说,试想如果把黄连、厚朴两味扑朔迷离的中药交给洋人去研究,或许能得到一个全新的解释,至少它能脱去中庸的外壳,还一个清晰的面貌。
珍妮对于莲舫说她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她很失望,也很抱歉。
于莲舫说她也知道信是谁写的。
两人相对一笑。
珍妮说其实没什么,于莲舫说也是没什么。
七
证明书来了,珍妮并没有跟晓默去办事处登记的意思,这使晓默惊慌不知所措。他找珍妮谈过几次,珍妮不急不慢地说,就这件事我还要再想想,夫妻之约,焉可不慎,中国这句老话儿简直太正确了。你们中国还有“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的说法,也是句真理,够我好好研究的。晓默气不得恼不得,拿珍妮一点办法也没有,及至有一次晓默在垃圾袋里发现了那张撕碎了的独身证明,他才知道这件婚事大概是没希望了。
珍妮对晓默说她要提前回美国,晓默问为什么珍妮说她对他已经没了兴趣。晓默说回来才几天,你就没了兴趣,变得这样快,未免失之轻率。珍妮说,这几天你表演得很充分,中国特定的环境给了你特定的表演机会,这在美国,我是一百年也看不到的。晓默说,我怎么表演了,我不过是把事实向大伙说清楚,让人们知道事情真相。严格说我是受害者,那个李彩兰也是受害者,受害者难道连反击的权利都没有吗?珍妮说,难道你就不能够采取另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现在你的行动偷偷摸摸的像只老鼠,一个男人做事情要把自己的姓名隐去,叫什么男人?晓默说珍妮少所见,多所怪。中国提拔干部就需要听取多方面意见,例朝例代都有收纳检举干部劣行的器皿和设施,要不怎么能做到德才兼备呢。两人争论了许久,珍妮仍执意要走,说她回去后暂不回阿拉斯加的家,她要去纽约住些日子。晓默气得两眼发蓝;恨不得把珍妮撕了。吵到半夜,两人不欢而散。
在珍妮收拾行李要回美国的前一天,晓默对他母亲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不应该把珍妮放在于莲舫屋里。现在珍妮彻底背叛了他,这与于莲舫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于莲舫的“策反”工作做得太出色了,竟能搅黄了一个已成既定事实的成熟婚姻。惠生老太太说真是你的媳妇轰也轰不走,木是你的留也留不住,连于莲舫这关都过不了,将来怎么能一块儿过日子。龚老爷子说,都是那封信的过失,引出这许多瓜葛,好端端一个家,鸡飞狗跳墙,丢人现眼极了。晓默说那封信是他写的。惠生老太太说,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事,除了你,别人不会有这主意。老爷子说想你游历外洋,该是见多识广的,怎没些须眉男子之气,倒像巾帼女流,既是这样一切就认命吧,孟子说“言之不善,当如后患何。”你是自食其果了。晓默十分沮丧,说后悔不该领珍妮回来探亲。几个人正说着话,见任大伟领着肥头进了前院,并不朝北屋来,照直转向南屋,肥头红光满面,提着各样礼品,脸上带有明显的感激表情。惠生老太太有些妒意,她问今天礼拜几?晓默说礼拜六,老太太看看日历上的记号说,你爸爸说他活不过明天早晨。龚老爷子说,也就是今天夜里的事儿。
南屋里,肥头拍着胸脯向于莲舫显示他的健壮。惠生老太太喊任大伟让肥头到北屋去一趟,说老爷子要最后给肥头诊诊脉。肥头出门对于莲舫说,龚老爷子心虚了,不过还算聪明,现在收回那个预言还算他赢,我照旧请客,把龚家院里所有的人都请到,包括那只猫。珍妮收拾着行李说,我明天怕不知道你的死活了。肥头问珍妮是几点的飞机,珍妮说上午九点。肥头说,老爷子咒我夜里死,我明天一早就给你打电话,死活给你个准信儿,让你放心地上飞机。珍妮笑着说,没想到中国还会有这种事,天气预报似的,能预报人的生死。肥头说,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
于莲舫又接到张悦电话,于莲舫料定张悦升迁的事大半已彻底无望了,才又回过头来与她联系。是他亲口说的,“近两三个月不要接触。”形势变了,竟又把电话打进龚家。不出于莲舫所料,张悦说他对那个狗屁副局长的位子根本不在乎,他权衡了好几日,于莲舫对他才是最最重要的。他已跟李彩兰正式提出离婚要求,下一步怕是要闹个地覆天翻了。于莲舫学着珍妮的口气说,其实没什么,大可不必。张悦说怎么大可不必?莲舫,你不要把我涮了。于莲舫不吭声,张悦约她明天在清雅茶馆见面,于莲舫说她已忘了去清雅茶馆怎么走,就把电话挂了,她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于莲舫撂下电话一转身,见晓初在身后笑。她问晓初笑什么,晓初说上午刚开过会,提拔第三医院的邬培信当副局长,张悦已经没戏了。于莲舫说难怪,我想也是这么档子事。珍妮听了说,毁人者不美,而受人毁者遭一番讪谤,便可加一番修省。
龚晓初说,珍妮你之乎者也的也修省得快成精了,哪儿趸来的这些旧货?珍妮说,从龚家老太爷的医案里,录的是《菜根谭》的几句。
半夜里,起风了,大约又要落雪。
早晨天阴冷阴冷的,又飘起了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