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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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牧师毛什跑到我们家来。
“我警告过你们!”他喊道,不等我们回答,他就走了。
就在这一天,匈牙利警察挨家挨户闯进镇上所有犹太人的家里:自即日起,严禁犹太人拥有黄金、珠宝和任何贵重
物品。所有贵重物品都得上交当局,违令者杀无赦。父亲到地窖里,把存款全都埋起来。
母亲呆在家里,继续操持零碎的家务。有时,她会停下活计,默不作声地注视我们。
三天后,又颁布了一道新命令:所有犹太人必须佩戴黄星。
社区里一些年高德韶的人向我父亲讨教,他与匈牙利警察的上层人物有联系,他们想知道我父亲怎样看待眼前的局
势。父亲认为局势并非无可救药,或许他只是不想让那些人泄气,不想在他们伤口上撒盐:“黄星?那又怎么样?总不
至于杀人吧?”
(可怜的父亲呀!你后来不是被人杀了吗?)
接着又是几道法令:我们不再有权利去饭店或咖啡馆,不能乘电车旅行,不得去教堂,傍晚六点后不得上街。
而后是划分犹太区。
当局在赛加特划分出两个犹太区。较大的犹太区在镇中心,大约有四条街。较小的犹太区位于镇郊,占了几条胡同。
我们住的那条街叫蛇街,被划入第一犹太区,因此我们能够呆在自己家里。但是,因为我家位于犹太区的角落,临街的
窗子必须封死。一些亲戚被德国人从家里赶出来,我们给他们腾出几间房子。
生活渐渐恢复“正常”了。铁丝网就像一道墙,把我们围了起来。但是,我们并未感到恐惧。我们感觉不错,我们
毕竟与自己人在一起,一个小小的犹太共和国……人们不仅组建了一支犹太警察队,还搞了一个福利机构,一个劳工委
员会,一家诊疗所,任命了一个犹太管理委员会——有了一整套政府机构。
人们认为这是好事。我们不必再看那些充满敌意的面孔,不必在别人仇视的目光下忍气吞声,不再担惊受怕,不再
痛苦。我们犹太人像兄弟一样住在一起……
当然了,总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每天,德国人都会来找男人为军用列车装煤,当然没人愿意充当志愿者。但除
此之外,局势出奇地平静,令人放心。
大部分人以为我们将呆在犹太区,一直呆到战争结束,呆到红军开来。而后,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主宰犹太区的
不是德国人,也不是犹太人,而是幻想。
五旬节犹太历的节日,大约在公历5…6 月间,也叫丰收节。的前两周,春光明媚,人们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无忧无
虑地漫步,心情愉快,相互问候,孩子们在做游戏,或者在人行道上耍榛子。我和几个同学在埃支拉。马立克公园讨论
关于《塔木德经》的论文。
夜幕降临了,我家的院子里聚集了二十来个人。父亲给大家讲述奇闻逸事,对局势发表评论。他是讲故事的高手。
突然,花园的门开了,斯特恩进来了,以前他是店铺老板,现在是警察,他把父亲拉到一旁。天色虽然黯淡,我依
然看见父亲的脸色变得煞白。
“出什么事了?”我们问。
“不知道,要我参加管委会特别会议,肯定出事了。”
他中断的故事再也没有续上。
“我现在就得去,”他说,“我会尽快回来,再告诉大家出了什么事。请等着我。”
我们准备等候,能等多久就等多久。院子就像通往手术室的前厅,我们站着,等着门打开。街坊四邻听到了传言,
也和我们聚在一起。我们看着手表,时间过得很慢。这么长的会议,它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不妙,”母亲说,“今天下午我在犹太区看见几张陌生面孔。两个德国军官,我觉得他们是盖世太保。自
从大家聚到这儿后,我们没见过一个军官……”
快到午夜了,没有人想回去睡觉。有几个人回家看了一眼,很快就转了回来。有些人虽然回去了,却一再叮嘱我们,
父亲一回来就通知他们。
门终于开了,父亲回来了,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人们很快把他围住。
“告诉我们,告诉我们到底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们……”
当时我们都很焦急,想听到令人鼓舞的消息,哪怕只有几句安抚人心的话,比如说,这仅仅是一次例会,讨论社区
的福利问题和保健问题……但是,只要看一眼父亲的脸色,大家就知道出事了。
“消息很可怕,”他终于开口了,然后只吐出一个词,“转移。”
整个犹太区都得清空。从明天开始,人们就得离去,一条街一条街地离去。
我们想知道一切,知道细节。我们被惊得目瞪口呆,但除了俯首听命,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要把我们送到哪儿去?”
这是秘密。除了犹太区管委会主席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但他不说,或者不敢说。盖世太保威胁他,只要胆敢透
露一丝口风,就枪毙他。
“有传言说,”父亲结巴道,“我们将被送到匈牙利的某个地方,会去砖厂干活。我们这儿好像离前线太近了……”
沉默了片刻后,他补充道:“每人只能携带自己的私人用品,一个背包、一些食品、几件衣服。不能带其他东西。”
又是一阵岑寂。
“去把邻居们都唤醒吧,”父亲说,“他们必须准备一下……”
周边的幢幢身影全都动了起来,就像被人从沉睡中唤醒。大家一声不吭地星散而去。
只剩我们自家人了。突然,巴提亚。雷什进来了,他是我家的亲戚,与我们住在一起。“有人在敲封死的窗子,朝
外面的那扇窗子!”他说。
真到战争结束后,我才知道那天夜里是谁在敲窗子,是一个匈牙利警长,父亲的朋友。我们进入犹太区前,他曾对
我们说:“别担心,一有危险我就通知你们。”如果那天夜里他告诉我们实情,我们是可以逃走的……但是,我们打开
窗子后,太迟了,外面已经没有人。
整个犹太区都被唤醒了。我们透过窗子看见,各家各户的灯次第亮了起来。
我去父亲的一个朋友家,唤醒这家人的家长。他长着一脸大胡子,睡眼惺忪地盯着我,由于长年累月伏案学习,他
的背有点儿驼。
“起来,先生,起来!你必须做好上路的准备,明天你就被驱逐了。你和你们全家,还有全体犹太人。去哪儿?别
问我,别问。只有上帝才能回答!天呀,快起来……”
他不明白我的话,可能以为我在发神经。
“你说什么?准备上路?上什么路?为什么?出什么事了?你是不是疯了?”
他睡眼迷离地盯着我,满目凄惶,好像期待着我突然大笑,对他说“继续倒头大睡吧。睡觉,做梦,什么事都没发
生,这不过是一场玩笑”。
我的喉咙干涩,嘴唇发木,说不出话来,也无话可说。
他终于明白了。他翻身下床,穿上衣服,僵偶似的。妻子正在睡觉,他走到床边,伸手轻抚她的额头。她睁开眼睛,
我看见她的唇边还挂着睡梦中的一丝微笑。而后他去唤醒两个孩子,他们全都从睡梦中霍然惊醒,我赶快逃走了。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是凌晨四点。父亲里里外外地忙碌,筋疲力尽,他不断安慰朋友们,与犹太管委会一起核实消
息,希望突然撤消这道命令。直到最后一刻,人们依然抱着一线希望。
妇女们在煮鸡蛋、烤肉、准备面饼、缝制背包。孩子们怕妨碍大人,没头苍蝇似的东游西荡,不知道做什么好。
我们的后院就像一个杂货市场。贵重物品、昂贵的地毯、银制烛台、《圣经》和祭祠用品乱七八糟地堆在满是浮尘
的地上——这些可怜的遗物好像再也无家可归,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早晨八点,我们全都疲惫不堪,血管、四肢和头脑就像灌了铅似的。我正在祈祷,大街上突然传来喊声。我迅速解
下圣经护符匣圣经护符匣是一对微型小盒子,里面装着写有经文的羊皮纸。犹太男人将一个佩戴在左臂上,一个佩带在
额头上,很像护身符。,匈牙利警察进了犹太区,正在附近的街道上大喊大叫:“全体犹太人,出来,快!”
他们身后跟着犹太警察,他们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们:“时间到了……你们必须离开,舍弃一切……”
匈牙利警察手持枪托和警棍,不加区辨地驱赶着老人、妇女、儿童和残疾人。
一间又一间房子被腾空了,大街上全是挎着背囊的人。十点钟,所有人都被赶出来了。警察开始点名,一次、两次
……二十次。人们心里沉甸甸的,脸上身上全是汗。
孩子们哭着闹着要水喝。
水!附近的房子和后院里就有水,但是人们不许擅自离队。
“妈妈,我要喝水,我渴!”
几个犹太警察悄悄取来几罐水。我和姐妹们被安排在最后一拔,所以我们还可以四处走动,于是我们也就尽可能地
互相帮助。
下午一点整,终于传来出发的号令。
一阵轻松,是的,是一阵轻松。人们羁留在人行道上,置身于大包小包之间,忍受着烈日的炙烤。大家肯定认为,
即使在上帝的地狱里饱受折磨,也不会比呆在这儿更难受,去任何地方都比呆在这儿强。
他们开始挪动脚步,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街道,死气沉沉、空空如也的房子、花园和墓碑……
大家都背着行囊,每个人的眼里都噙着泪水和悲伤。队伍步履沉重,朝犹太区的大门缓缓移去。
我站在人行道上,挪不动步子,只有目视着人们从我身旁鱼贯而行。首席拉比走过来,他弓着背,背着行囊,由于
脸上的胡须刮得净尽,看上去有点儿怪模怪样。他置身于队列中,使得整个场面显出一种超现实的意味。这场面就像从
一本书中活生生撕去的一页——从一本历史小说中撕去的一页,上面可能写着巴比伦的陷落或西班牙的宗教审判。
人们从我身边一一走过,这其中,有我的师长们,我的朋友们,还有一些我曾畏惧过的人,或者觉得滑稽可笑的人
……不管他们是谁,所有这些人,我与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已经共同生活了很多年了。
但现在,他们就这样走着,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他们就这样背着他们的行囊,拖曳着他们各自的生命,漫无目的
地走着,把他们曾经的美好家园和童年都抛在了身后。
他们从我身旁走过,就像一群败下阵来的狗,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们一定在忌妒我。
队伍在拐角处消失了。地面上七零八落:衣箱、提箱、口袋、刀子、盘子、银行支票簿、纸、褪色的画像。他们原
来是想带走这些东西的,但到了最后,全都留在了身后。它们已经无关紧要了。
所有房屋都门窗洞开,向着空荡荡的大街。它们曾经属于某户人家,现在却不属于任何人。谁都可以进来,成了敞
开的坟墓。
夏日的太阳依旧高悬在空中。
我们整整一天没吃饭,但我们不觉得饿,只是感到筋疲力竭。
父亲陪着流放的人们一直走到犹太区的大门口。他们像牲口一样,先被押送到犹太大教堂,上上下下地搜身,不许
带走金子、银子和贵重物品。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还伴随着严厉的暴打声。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