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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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走金子、银子和贵重物品。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还伴随着严厉的暴打声。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我问父亲。
“后天,除非……有转机,出现奇迹,也许……”
被带走的人去哪儿?有人知道吗?没有人知道,一切都是秘密。
夜幕降临了。那天晚上,我们很早就上床了。父亲说:“安安静静地睡吧,孩子们。后天以前,也就是星期二以前,
不会出什么事的。”
星期一过去了,就像夏季的浮云,又像黎明前的梦境。
我们什么都不想,只一心一意准备行囊、烤面包、做面饼。一切早已裁定。
那天傍晚,妈妈让我们早早上床。她说,为了积攒力气。
那是我们在自己家里睡的最后一觉。
天刚亮我就醒了,我想趁出发前做一会儿祈祷。
父亲比我们大家起得都早,他去镇里打探消息。八点钟他回来了,并带回了一个好消息,我们今天不用离开镇子了,
但要搬到小犹太区去。我们将在那里等候,与最后一批人一起离去。
九点钟时再现了星期天发生的一幕。警察们挥着警棍,大声喊道:“犹太人,都出来!”
我们准备好了,我第一个走出房门,不想看父母的面孔,不想放声痛哭。我们坐在大街中央,就像两天前那批人一
样。同样毒辣的太阳,同样的干渴,但没人给我们水。
我看着自己的家,我在那里消磨了多年时光,我寻觅上帝,通过斋戒恳请弥赛亚弥赛亚是犹太教的救世主。快点到
来,想象着以后的生活将是什么模样。是的,我没有悲伤,心里空空荡荡。
“起立!点名!”
我们站起身来。点完名后,我们坐下。再次起立,再次点名。点了一遍又一遍,我们等得不耐烦了,只希望早点被
人带走。他们还在等什么?命令终于来了。
“齐步——走!”
父亲失声痛哭。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见他哭泣,我一直认为他不会哭。母亲走着,脸上就像戴着一只面罩,她一声不
吭,若有所思。我看了看自己的小妹兹波罗,她的一头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胳膊上挎着一件红上衣——一个七岁的小
姑娘。她不堪重负,却咬紧牙关,因为她知道抱怨没有用处。警察们挥动着警棍喊道:“快点!”我已经没了力气,刚
一上路,就觉得腿软体虚……
“快点!快点!走,你们这群懒鬼,废物!”匈牙利警察在嚎叫。
那时我才开始憎恶他们,我的憎恶一直延续到今天。他们是最先压迫我们的人,他们最先暴露出地狱和死亡的面孔。
他们命令我们跑步,我们不得不跑。难道他们认为我们全都是身强体壮的人?市民们站在窗子后面,隔着百叶窗注
视着我们。
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我们扔下行囊,倒在地上。
“噢,上帝呀,宇宙的主人!你胸怀博大,可怜可怜我们吧……”
小犹太区。三天前这里还住着人家。但现在,他们的东西被我们使用着。他们被驱逐了。我们忘记了有关他们的一
切。
这儿比大犹太区乱。显而易见,原先的居民是被突然带走的。我参观了曼德尔叔叔一家人住过的房间。桌子上有半
碗汤,有一个准备烤面包的生面团,地板上到处都是书。我叔叔想把它们带走吗?
我们在这里定居了(怎么会用这样的字眼!)。我去找柴禾,姐姐去生火。母亲虽然筋疲力尽,还是准备去做饭。
她不断重复着:咱们不能屈服,不能屈服。
大家的情绪没有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们开始适应变化。有人甚至说了些鼓劲的话。他们说,德国人没有时间驱
逐我们……被押走的人太悲惨了,太晚了。至于我们,他们或许会让我们依靠这点可怜的东西活到战争结束。
犹太区没有警卫,人们可以随意出入。玛莉亚原先是我家的保姆,她来看我们,抽泣着恳求我们到她的村子里,她
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地。
我父亲不肯,他对我和两个姐姐说:“要去你们去。我和你们的妈妈和小妹留在这里……”
我们当然不愿分开。
夜。谁都没有祈祷,谁不希望夜晚尽快逝去。我们被一场大火炙烤着,群星是大火迸出的火星。当大火最终熄灭时,
除了死寂的星星和茫然的眼睛外,苍穹上什么都不会留下。
我们无事可做,只能上床睡觉。床的主人或许正在途中跋涉,我们睡在他们的床上。我们需要休息,恢复元气。
天亮后,低落的情绪有所缓解。人们恢复了少许信心,七嘴八舌议论道:“谁知道呢?他们把我们弄走说不定是为
我们好。前线越来越近,很快就能听到枪炮声了。老百姓肯定得撤离……”
“他们怕我们参加游击队……”
“据我看,押解出境不过是一场闹剧。别笑!他们是想偷咱们的贵重物品和珠宝。他们知道咱们把东西埋起来了,
要想得到它们,就得自己动手挖。让主人们外出度假,动起手来才比较便利……”
度假!
人们就这样打发时光,谁都不相信这种话。这几天我们过得还算愉快,比较平静。大家都合得来。富人与穷人,显
要人物与普通人,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差别了。我们都是遇到相同命运的一群人,尽管这种命运还仍然前途未卜。
星期六是休息日,这天也被确定为我们的流放日。
头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共进传统的星期五晚餐。我们对着面饼和酒,颂了传统的祝福辞,然后默默吃饭。我们感
觉到,这可能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聚餐。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不断回忆着陈年旧事。
黎明时分,我们聚在街上,准备离去。这一回,匈牙利警察没有露面,他们同意一切由犹太管委会打理。
我们朝犹太教堂走去,仿佛遗弃了自己的镇子。但是,昔日的朋友们很可能藏在百叶窗后面,时机一到就抢劫我们
的家园。
教堂就像一个巨大的火车站,到处都是行李和眼泪。祭坛被砸烂了,帷幔被撕碎了,墙皮裸露出来。我们的人太多
了,多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们在里面呆了整整二十四小时,这段时光太可怕了。男人们呆在楼下,女人们呆在楼上。
这一天是星期六——安息日——我们好像是来参加宗教仪式的,但是,谁都不许出去。人们不得不在角落里大小便。
第二天早晨,我们朝火车站走去,一列装运牲口的列车等候在车站上。我们在匈牙利警察的监督下登上列车,每节
车厢挤进八十人。他们给我们递了一些面包,还有几桶水。他们检查车窗上的横木钉得紧不紧。所有车厢都被密封起来,
每节车厢指定了一个负责人。要是有人逃跑,这个人就会被枪毙。
两个盖世太保军官沿着月台昂首而行,面带微笑,一切都很周详,一切都很顺利。
空气中传来尖厉的汽笛声。车轮扎扎滚动,我们出发了。
车厢里的尖叫空间狭小,不用说躺下了,连坐下都很困难,于是大家只好轮流坐。车厢里空气凝滞。少数人运气好,
靠在车窗旁,只有他们才能看见繁花盛开的田野向车后飞逝而去。
行进了两天,人们渴得难以忍受,热得难以忍受。
有些年轻人熬不住了,他们已经不顾日常禁忌,在黑暗的遮掩下相互抚摸,全然不顾别人怎么想,就像世界上只剩
下他们自己了,别人也只好假装没看见。
虽然还有一些剩余的食物,但我们从来没吃饱过,我们的原则是节省,留待明天,因为明天可能更糟糕。
列车在卡沙停下,卡沙是捷克斯洛伐克的边境小城。我们这才知道已经出了匈牙利,不由得睁大眼睛,但一切都太
迟了。
车厢的门被推开。一个德国军官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匈牙利中尉,是翻译。
“从现在起,你们受德国军队管辖。谁还有黄金、白银和手表,马上交出来,只要我们发现有人私带这些物品,立
即当场枪毙;第二,谁要是生病了,立即到医疗车报告。完了。”
匈牙利军官端着一只篮子在人群中走了一圈,有人怕倒霉,交出了最后一点儿私产。
“车厢里有八十个人,”德国军官补充道,“只要有一个人逃跑,就把你们像狗一样全都枪毙掉。”
两个人走了。“哐当”一声,车门关严了。我们被绞索套住,紧紧套在脖子上。车门被钉死了,没有出路,这辆严
锁的牲口车就是我们的世界。
我们中间有一个女人,沙什特太太,她五十多岁,带着一个十岁的儿子,蜷缩在角落里。阴差阳错,她丈夫和两个
大儿子随第一批人走了。她因为骨肉分离而痛不欲生。
我很了解她,她性情安静,但神经紧张,眼光锐利。她常来我家做客,她丈夫是一个虔诚的人,把大部分时间消磨
在书房里,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她是她们家里的顶梁柱。
沙什特太太精神错乱,上路的头一天就开始呻吟,不断询问为什么要把她和家人分开。后来,她抽泣、叫喊,歇斯
底里。
第三天夜晚,我们都睡着了,有些人坐着,相互依偎,有些人站着。突然一阵尖厉的叫声,划破了沉寂。
“火!我看见火了!我看见火了!”
人们一阵躁动。谁在喊?是沙什特太太!她站在车厢中间,在窗外幽光的映照下,像麦地里饱受摧残的树。她指着
车窗外面嚎叫:“看!着火了!可怕的火!可怜可怜我吧!”
有人贴着车窗的横木朝外看。外面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很久,我们才从残酷的惊醒中回过神来。车轮的每次滚动都让我们浑身发抖,就像脚下出现一道深渊,张开了
血盆大口。我们无法熨平内心的悲痛,只能相互安慰:“她疯了,可怜的女人……”
有人把一块湿布放在她的额头上,但她继续叫喊:“火!我看见火了!”
她的小儿子在哭泣,拽着她的裙子,想抓住她的手:“什么都没有,妈妈!什么都没有……请坐下来……”他让我
深感痛苦,比她妈妈的叫声还让我痛苦。
有些女人想让她安静下来:“你会看见的,会找到丈夫和儿子的……过几天就会……”
她继续大喊大叫,一阵阵抽泣:“犹太人呀,听我说,”她喊道,“我看见火了!我看见烈火了,蒸腾的烈火!”
她着了魔,就像邪恶的鬼魅钻进了她的躯壳。
我们尽量劝她,既是劝慰她,也是为安抚自己,让自己喘口气:“她产生了幻觉,因为太渴了,可怜的女人……所
以她才说大火在吞噬她……”
但一切都是徒然,我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我们的神经几近崩溃,皮肤一阵阵发紧。疯狂好像传染了所有人!
我们放弃了。几个年轻人强迫她坐下,把她捆起来,用东西塞住她的嘴。
车厢里安静下来。小男孩坐在妈妈身旁哭泣。火车在夜幕中继续行进,车轮与铁轨相互摩擦,发出有节奏的铿锵声,
我听着轮毂的声音,又能正常喘气了,又能打盹、休息、做梦了。
就这样过了一两个小时。又一声嘶叫让人悚然心惊,那女人挣脱了绳索,喊声更大:“看,火!看,大火!到处都
是大火……”
几个年轻人再次将她捆住,塞住她的嘴,还揍她。人们发出了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