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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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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星期。
    我们从帐篷迁到乐师们住的楼里。现在,我们每人有一条毯子,一个洗脸盆,一条肥皂。楼长是一个德国籍犹太人。
    我们喜欢犹太人当首领。他叫阿尔封斯,很年轻,但脸皮皱巴得令人吃惊。他全心全意维护着“自己”这座楼。有
些年轻人体质虚弱,把多吃一点东西看得比自由还重要,只要可能,他就为他们“拼凑”一大锅汤。
    一天,我们刚从仓库回来,楼房秘书就叫住我。
    “你是A —7713吗?”
    “我是。”
    “吃完饭,你到牙医那儿去。”
    “但是……我的牙不疼……”
    “吃完饭就去!别耽误。”
    我去了医疗楼。门口有二十几个囚徒在排队等候,没过多久,我们明白了要我们来的原因:他们要拔掉我们的金牙。
    牙医是个犹太人,来自捷克斯洛伐克。他那张脸就像死亡面具,只要一张嘴,人们就能看见一幅可怕的景象:满口
黄色的坏牙。我坐在椅子上,谦卑地问道:“您要做什么,先生?”
    “我要取下你金牙套,就这样。”他漠然道。
    我突然想起装病:“能不能等几天,先生?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感冒了……”
    他蹙着眉头,想了片刻,试了试我的脉搏。
    “好吧,孩子。感觉好时再来找我,但是,不要等我叫你。”
    一星期后我去找他,用同样的借口应付他:我还是感觉不舒服。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奇怪,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
但他好像很高兴,因为我没等他召唤,就如约回来了。他允许我再耽搁几天。
    几天后,牙医办公室关闭了。他被投入监狱,可能要被绞死。有人说他拿囚徒的金牙做交易,为自己捞好处。我不
可怜他,反而因为他倒了霉而沾沾自喜。我的金牙套保住了,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换面包,或换几天生命。对我
来说,当时最重要的莫过于每天能喝上一碗汤,吃到味道陈腐的面包,甚至面包渣。面包和汤——这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我只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甚至连躯壳都不如,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胃。我完全靠胃计算时间。
    我在仓库里干活时经常挨着一个法国女人,但我们从来不讲话——她不懂德语,我不懂法语。
    我觉得她像犹太人,虽然有人说她是“雅利安人”,但她还是被迫在这儿服苦役。
    有一天,埃戴克又发疯了。我恰好在他面前走过,他像野兽似地扑过来,在我的胸上和头上乱打,把我摔在地板上,
再拎起,给以更猛的重击,直到我浑身是血。我咬紧嘴唇,不敢发出痛苦的哀嚎。他一定误以为我在蔑视他,打得越发
狠毒。
    突然,他住手了,让我回去干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又像我们打了一场比赛,打了一个平手。
    我蹒跚着步子回到角落,全身疼痛。我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在擦我额上的血迹,是那个法国姑娘。她塞给我一片面
包,悲惨一笑。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她想跟我说话,但是,她害怕得不敢说话。她这样呆了片刻,然后脸上
光彩一闪,用近于完美的德语说:“咬住嘴唇,小兄弟……别哭。把愤怒和仇恨压在心里,留待以后,迟早会有这么一
天。那一天会来的,不是现在。咬紧牙关,等着……”
    多年以后,我到了巴黎,坐在地铁里读报。在过道对面有一个靓丽的女人,黑色头发,梦一般的双眸——我见过那
双眼睛。
    “夫人,您认识我吗?”
    “不认识,先生。”
    “1944年,您在波兰,在布纳,对吗?”
    “是的,但是……”
    “您在一个仓库里干活,一个堆放很多电器零件的库房……”
    “对,”她说,表情困惑。她沉默了半天,“等等,我想起来了……”
    “埃戴克,囚头……那个犹太男孩……还有您温柔的安慰……”
    我们一起离开地铁,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我们整整一晚都在追忆过去的遭遇。在分手前,我说:“我能提一
个问题吗?”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是犹太人人吗?是的,我是犹太人,来自一个虔诚的犹太家庭。在占领期间,我用了假证
件,冒充雅利安人,所以我被分配到劳工队。他们把我送到德国后,我躲过了关进集中营的噩运。在仓库里,谁都不知
道我会讲德语,否则就会引起怀疑。因为不小心,我对你讲了几句德语,但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
    有一回,我们在德国兵的监视下,给货车装内燃发动机。埃戴克就在边上,他是个自制力很差的人,突然间他又暴
跳如雷。这一回,倒霉的是父亲。
    “你这个懒骨头!”他咆啸着,“这就是你干的活?”
    他用一根铁棍打人。一开始,父亲缩着身子挨打,后来,他像一棵被闪电击中的树,折成两段。
    我看着父亲挨打,一动都没动。我一声不吭。实际上,我当时非常想悄悄溜掉,以免挨打。尤其是,我当时很生气,
不是生囚头的气,而是生父亲的气。他为什么不躲着埃戴克,为什么要惹他发火?集中营里的生活让我是非倒置……
    有一天,工头佛兰尼克发现我有一颗金牙:“小孩,把金牙套给我吧。”
    我说不行,没有金牙套我吃不了东西。
    “我可以让他们给你东西吃,小孩……”
    我又回答说,体检时我的金牙套被记录在案,要是没了,我们俩人都没好果子吃。
    “你要是不肯给我金牙套,会付出更多代价。”
    这个快活的、有头脑的年轻人突然变了,他的眸子里闪着贪婪的微光。我告诉他,我得听一听父亲的意见。
    “去吧,小孩,去问吧,但明天得回答我。”
    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犹豫不决,沉默了很久才说:“不,儿子,我们不能这么做。”
    “他会报复的!”
    “他不敢,我的儿子。”
    不幸的是,佛兰尼克知道怎样处理这种事,他知道我的弱点。父亲从来没在军队里效过力,不会走正步。但在这个
地方,每次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大家都得齐步走。佛兰尼克找机会折磨他,天天如此,撒野似地揍他。一二一,
打他;一二一,揍他。
    我决定教父亲怎样走正步,怎样踏节拍。我们在楼前练习,我发令:“一二一。”父亲迈步。
    囚徒们取笑我们:“瞧这个小军官,教一个老头儿走正步……嗨,小将军,老头儿给了你多少面包,让你教他?”
    但是,父亲没有长进,他继续挨打。
    “怎么!还不明白怎么走正步?你这个老废物!”
    两星期过去了,没有用处,我们只好放弃。那天,佛兰尼克发出一阵邪恶的狂笑:“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会赢的,
小孩。迟给比不给好。你既然让我等了许久,还得罚你一份面包。我要把你那份面包给我的朋友,一个来自华沙的著名
牙医。他会撬掉你的金牙套,那份面包是他的报酬。”
    “什么?用我的面包换我的金牙套?”
    佛兰尼克面带微笑。
    “怎么样?让我撕碎你的脸,敲掉你的牙?”
    那天晚上,华沙牙医在厕所里,用一只生锈的勺子撬去了我的金牙套。
    佛兰尼克又快活了,有时他还多给我一份汤。但好景不长,两星期后,所有波兰人都转移到另一个集中营。我失去
了金牙套,什么都没得到。
    波兰人离开前几天,我还有一次奇遇。
    星期六早晨,我们这队人没活可干了。但是,埃戴克不肯让大家闲呆在营房里,我们不得不去仓库。他这种突发的
工作热情让我们颇感诧异。在库房里,埃戴克把我们交给佛兰尼克,他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做什么事都行,不然,
我就得教训你……”
    然后他就消失了。
    我们不知道做什么好。大家不想蜷缩在地上,于是在库房里轮流溜达,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或许能找到一片面包,
说不定什么人忘了带走。
    我到楼房后面时,听见隔壁的小屋里有声音。我走过去瞥了一眼,只见埃戴克和一个年轻的、半裸的波兰姑娘趴在
草垫上。
    我现在才明白埃戴克为什么不让大家呆在集中营里,他把上百个囚徒打发走就是为了和这个姑娘私通!我觉得太滑
稽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埃戴克跳起来,一转身看见我,那个姑娘企图遮挡自己的乳房。我想跑,但两只脚像钉在地上似的。埃戴克一把掐
住我的喉咙。
    他口中发出“咝咝”的威胁声:“你小子等着瞧吧……擅离工作岗位是要付出代价的……过一会儿我就叫你付出代
价……你现在给我滚回去……”
    下工前半小时,囚头把全队的人集合在一起,点名。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点名?在这个地
方?只有我知道。囚头的话言简意赅:“普通囚徒没有权力管别人的事。你们中间有一个人好像不懂这个规矩,因此,
我要让他清醒清醒,永远记住。”
    我觉得后背浸出一片冷汗。
    “A…7713!”
    我向前迈了一步。
    “木箱!”他命令道。
    有人抬来了木箱。
    “趴下!脸朝下!”
    我服从了。
    除了鞭笞,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一……二……!”他数着。
    他慢腾腾地数着。第一鞭真让人痛不欲生。我听见他在数:“十……十一……!”
    他语气平静,那声音好像穿透一堵厚墙才传到我的耳际。
    “二十三……!”
    又是两鞭子,我觉得自己半昏迷了。
    囚头在等候。
    “二十四……二十五……!”
    打完了。我失去了知觉,昏死过去。他们泼了冷水,我苏醒过来,依然趴在箱子上。我模模糊糊看见地面是湿的,
然后听见一声狂吼。肯定是囚头,我尽量分辩他在喊什么:“起来!”
    我肯定动了一下,挣扎着想起来,但跌落在木箱上。我确实想站起来!
    “起来!”他的吼声更大。
    我想回话,告诉他我动不了,但张不开嘴。
    埃戴克命令两个囚徒把我架起来,拖到他跟前。
    “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却看不清。我在想父亲,他会比我吃更大的苦头。
    “听着,你这个猪猡!”埃戴克冷冰冰喝道,“你的好奇心受到了报应。要是敢把看见的事儿讲出去,你会受到五
倍的惩罚!明白吗?”
    我点头,一次……十次,没完没了地点头。我的脑袋好像要永远不停地点下去。

第三部分

    星期天,一半人,包括父亲,在干活;另一半,包括我,趁机休息,闲呆着。
    大约十点钟,警报响了。听到警报声后,楼长让大家呆在楼里,党卫军全都躲进掩体里。借机逃出比较容易——卫
兵离开了瞭望塔,铁丝网的电源被切断。党卫军接到命令,只要发现楼外有人,就开枪射击。
    集中营很快就像一艘被人遗弃的船。树篱小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厨房旁有两口大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汤,没人
看管。两锅汤呀!两锅汤就在道路中间,冒着香气,没人看守!一顿豪华盛宴就要白白浪费掉!这是天大的诱惑!几百
双贪婪的、放光的眼睛盯着它们,就像几百只狼围着两只羊。两只没有牧人照看的羊,任凭别人攫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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