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工作-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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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元宝若有所思
一、石头
《约翰福音》第八章:“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她站在当中,就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他们说这话,乃试探耶稣,得着告他的把柄——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的都出去了。”
这班人真是何苦来哉——本要构陷耶稣,结果却在耶稣面前主动承认了自己有罪。
为什么耶稣一句话,对汹汹问罪之师竟有如此神效?难道就因为他是耶稣?但那时的耶稣可不是后来的耶稣呀?
“文士和法利赛人”呢?
如果他们有“诚与爱”,便不会用这样阴险的手段试探耶稣;
如果他们无“诚与爱”,便不会默默走开——应该争先恐后拿起石头砸向那妇人才是。
除非妇人是他们的同伙。但她确乎是在行淫时被拿住的。
无论哪种情况,这故事都讲不通。
二、换一种讲法
换一种讲法试试看——
罪恶时时滋生。
等觅出无罪的人来惩治罪恶,世界不知要怎样。
所以有罪的人也可以惩治罪恶。
惩治罪恶的有罪的人通常有三:法官——群众暂定他无罪;道德家——永远自以为无罪;知道自己有罪、承认自己是曾经吃过人的人——但须准备随时发疯,或随时有人要他发疯,像鲁迅的“狂人”。狂人去他该去的地方,石头只能留给——
法官和道德家。
三、“剥皮”
“大明一朝,以剥皮始,以剥皮终,可谓始终不变。”
这是鲁迅读史的发现,出语惊人,然而是事实。
剥皮的人自己就没皮吗?有,但剥的时候忘记了。
于是被剥者获“体解之乐”,“死得快活,浑身清凉!”剥者也在“忘我”之境——当然还穿着厚厚的龙袍,被绍兴老人剥下来,要在几百年之后了。
现在是剥钱穆的皮,剥胡适之的皮,剥郭沫若的皮,剥周作人的皮,剥舒芜的皮,剥谢晋、余秋雨、汪曾祺、王蒙、王朔、钱钟书……鲁迅的皮。
被剥者生前死后,都不止剥过一剥了。小尼姑说:“不是革过一革了吗?”
无妨,再革——再剥一次。
只要能够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
明代的皮长在身上,万万剥不得,今天的皮长在“精神”上,剥也无妨:二者岂可同日而语。但对于剥者,又确有可以同日而语的在:新旧剥皮大师们都“忘我”了,都穿着各种厚而且好看的袍子,鲁迅所谓“慢慢地摸出解剖刀来,反而刺进解剖者的心脏里去的‘报复’”,一个也没有。
也“可谓始终不变”。
四、现在的工作
为公认的好人说几句好话,对公认的坏蛋再踹两脚。
提到胡风,该夸什么,现成的;提到舒芜,该骂什么,现成的。
一个是锦上添花,并且“我和四大人说过话了”;
一个是落井下石,“与众共弃之”。
倒过去五十年,胡、舒换一下位置,围绕他们两位的谈论方式甚至说话人都不变:依旧是锦上添花,“我和四大人说过话了”;依旧是落井下石,“与众共弃之”。
这都没什么,关键是别站错队,是屁股问题,立场问题——更重要的,是心里得有一把永远不会打错的算盘。
现在的工作就这样。
但改了名称,曰“知识分子的批判”。
五、最稳当的批评家
叫着“阿Q,同去同去!”时,关在屋里,香烟抽掉两包;
等大家垂头丧气地回来,便长叹一声,破门而出,帮助亲近的“过关”,笑看疏远的遭殃。
风向变了,立即收集资料,证明自己不仅“同去”,还冲在前头,同时大呼小叫,为亲近的提供类似材料,告发疏远的或怨敌没有“同去”,或后悔“同去”。
反革命的时候批评人家革命;革命的时候批评人家反革命。
六、鲁迅和胡风
鲁迅讲过黑格尔,但并不读他,也不理会那三段论的完美,只“在刺丛里姑且走走”。
胡风驱赶过“黑格尔的鬼影”,却走进了鬼影里,或本来就在鬼影中。
但鲁迅被打扮成代表“方向”的导师,就像黑格尔,兵荒马乱中上街乱窜,碰见了骑在马背上的“绝对精神”。
胡风则被公判为诋毁“绝对精神”(别名“历史必然性”)的特务。
老师惘惘然逝去,学生葬了他,翻身成为“历史必然性”狂热的吹鼓手;
老师代表“方向”后,他却被推到千夫所指的反面。
现在又被抬举为超时代的异见者了;
总是以错位的方式跟在老师后面,或跑到老师的前头。
七、“但真不愧为由呀……”
鲁迅说,孔子七十二弟子,“真可以相信的”,子路一人而已,所以讲到子路结缨而死那一节,不胜伤感地叹道:“但真不愧为由呀……”
胡风就好像这一个“由”。
胡风出狱后,至少做了四件事:
1、用分裂的神经总结早年的文艺理论,精密无比,有近五万字的《〈胡风评论集〉后记》为证;2、重申鲁迅没有“转变”,一九一九年就是马克思主义者了;3、要求揪出“‘四人帮’的前辈”,反对抽刀断水、一推干净、咸与维新;4、大声疾呼而欲遍告天下:现在(1979)最严重的问题是年轻人道德败坏,没有“精神的粮食”。
至死不肯认输,是鲁迅的倔犟;
坚持没有一九二八年的“转变”,是强调鲁迅的精神苦斗并无他人“推动”之功;
“刨祖坟”是鲁迅的战法;
“精神的粮食”是鲁迅一九三三年的“狮吼”。鲁迅说:“用秕谷来养青年,是决不会壮大的……凡是运输精神的粮食的航路,现在几乎都被聋哑的制造者们堵塞了……他们要掩住青年的耳朵,使之由聋而哑,枯涸渺小,成为‘末人’”;
三十年代,对现在各种时髦的“追忆”者来说,是一段多么令人神往的镏金岁月,然而置身其中的鲁迅却说“看不见强烈的独创的创作”,“文章的形成虽然比较的整齐起来,但战斗的精神却较前有退无进”。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我——我相信也包括大多数人——的记忆里,真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啊,但刚刚出狱、乍见天日的胡风,却感到了寂寞,荒凉。
“真不愧为由呀……”
虽然离黑格尔还是不远。
八、谁在文坛能过好日子
流氓。骂“流氓”的人。
流氓没有精神负担,“我是流氓我怕谁”、“潇洒走一回”。
骂“流氓”的人挑着两箩筐精神负担,越挑越多,看上去很重,其实很轻。
更是谁都不怕。
也不怕挑不动时,丢了箩筐,自己变流氓。
九、错了
错了,并无流氓,或者并无纯流氓。流氓到一定程度,必有绅士出来大喝一声:“带住!”于是回过头来,万般委屈地说:“我也是知识分子啊!”
绅士,知识分子,各样的正人君子,或心中本有,或学习得来。周作人早就讲过这理,王朔《无知者无畏》则是最近的证明。
但也不能真和流氓拜拜,那就没有混饭吃的家伙了。
变来变去,才能两不耽误。
但这又何尝踏实,何尝轻松!
所以在文坛上始终能过好日子的,惟有骂“流氓”的正人君子。
十、好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但往往也会这样:
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一句好诗,改了真可惜。
十一、“京派”与“海派”
“京派”的新必锐与“海派”的新不锐,两人坐着喝酒。好好的,不知怎么就争吵起来——
必:“还干什么?你不觉得某月某日之后,人文科学就没有意义,知识分子都成王八蛋了吗?奥斯维辛之后,写诗都是罪恶。”
不:“你呢?”
必:……(胸脯拍得山响)。
不:“……”
必:“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再干干吧。不过这回可以干点自己的事。”
必:“哪有自己的事,猪!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我喜欢活着的意思,更喜欢活着。你先让我活着吧。”
……
不:“我觉得这些年,你们把名词搞得太多了,以后应该让语言更多。”
必:“什么意思?名词和语言有什么区别?名词不是语言?语言不是名词?”
不:“不要搅(读“搞”)了好吧?我有特指。语言是生活本身的反映,名词是人为制造出来,反映某种意见,标榜某种立场,或什么也不反映,什么也不标榜,只想弄出点儿声音好叫别人注意自己的存在的,如‘后现代’啊,‘后殖民’啊,‘全球化’啊,‘新左派’啊,‘道德理想主义’啊,‘人文精神’啊,‘自由主义’啊,‘生于某某年代’,‘世纪末’啊,等等等等,全都是名词。一定要说语言就是名词,名词就是语言,那也应该强调一点:语言大于名词,语言先于名词。这就好比一部艺术品,在真实地反映现实存在的价值上,永远大于和先于代表某种艺术观点或政治主张的标语口号。那些似乎患有‘名词购物癖’的人,难道真的不怕自己抢购时装一样抢购来的各种名词,有朝一日会褪色、老化、消失吗?那时候怎么办,裸体上街,还是怪模怪样继续穿着‘天宝时世装’?我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名词也正如时装,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必:“有谁不用名词,只用语言?光有语言,没有名词,那是狗叫:汪汪汪!”
不:“有。《野草》中的‘几乎无词的言语’,能说是狗叫?”
必:“鲁迅就没名词了?‘进化论’不是名词?‘任个人而排众数’不是名词?‘立人’不是名词?‘启蒙’不是名词?‘革命’不是名词?”
不:“但他极少孤立使用这些名词,更不想依靠这些名词,况且大多数只用过一次或几次,即使经常使用,也恰恰是为了打破别人在某些名词上造成的僵化,比如‘革命’。这样使用的名词,我宁愿当语言看。”
必:“不懂你在讲什么。我知道有些没有名词的语言,只是废话,是胡扯。”
十二、幸福的前提
“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前两天看《〈呐喊〉自序》,又读到了这句话。在鲁迅的记忆里,二十年前的心情还是幸福的,因为虽然洞悉了S城人的肺肝,但毕竟还有异路可走,有异地可逃,有别样的人们可以寻求。
倘若预先知道“异路”、“异地”和“别样的人们”也只是一个梦想,则又将如何?
十三、孙犁
关于文革,据说孙犁老人说过,“我体验很深,可以说是镂心刻骨的。可是我不愿去写这种东西,我也不愿去回忆它。”
他只说“我不愿”,并没说“你不能”。
十四、回忆疗法
弗洛伊德施展催眠术,远兜近转,循循善诱,让人想起遗忘的某件特别的往事,于是心开意豁,一身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