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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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禁地瞪着我。
我又说:“太像了。真的!”
他依然瞪着我,双手抱向脑后,缓缓往床上躺下了身子……
他问:“你……还没把她忘了?”
我说:“偶尔想到罢了。”
他说:“我却经常想到。”
“你不是嘲笑怀旧情节嘛!”——我转身坐到了沙发上,内心里很快感地望着他。我希望有某种可以称作“情结”的东西也纠缠住他,像鬼魂附体似的,使他于得意之时变得忧郁变得沮丧,最好是变得颓唐之极……
“跟怀旧无关。不过是时常产生的,弥补损失的念头罢了。凡是我看中的女孩子,都有几分像当年的她。起码我自己觉得那样。我一旦看中了她们,我就要求自己必须得到她们。至少得到一个时期。她们如果假模假样,似乎不愿,我就用钱摆平她们。过程几乎千篇一律,简单快捷。又公式化又概念化。你有钱你才会产生弥补你人生损失的念头。穷光蛋绝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你有钱你才有资格弥补你人生的损失。你有钱你才有资格这么认为——你的人生不应该留下损失留下遗憾。钱是一种‘创口贴’,人的一切创口,其实都可以用钱严密地贴住……”
“可是,她们毕竟只不过像当年的她……”
“那又怎么样?十个像她的女孩子,还抵不上一个她本人吗?在像与不像之间,你人生的创口,仿佛都可以变成为供你把玩的东西。有钱你才有资格把玩你的创口。把玩时那种感觉才接近一种特殊的享受。你没钱你配吗?微微有点儿疼,但疼得很舒服。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还真的找到过她……”
“她如今怎么样?”
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她当年的样子——窈窕,丰满,清丽而又英姿飒爽……
“不怎么样。早退役了。在一家小医院里当护士长。又老又憔悴,还邋邋遢遢的,絮絮叨叨的。跟我诉苦工作没意思,丈夫收入低,孩子进不起重点学校……”
“你……”
“问。”
“你没有……”
“问。”
我竭力咽了一口气,决定不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干吗不?我当年明明是爱她的。当年我们之间的事,主要是我的损失。主要不是她的损失。我必须弥补我人生的损失。她一边脱衣服一边还絮絮叨叨的,希望我看在她当年对我的一种情分上,替她的孩子交三千元转学费。而我,只能闭着眼睛和她……和她进行那种‘操作’。她已经变得又老又惟悴,邋邋遢遢的。连化妆品都舍不得买。闭着眼睛我想象她仍是当年的她,我们在小河边,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过后我给了她五千元……”
“多少?”
“五千。她孩子的转学费三千就足够了。我多给了五千。她如果不是变得又老又憔悴,邋邋遢遢的,还絮絮叨叨的话,我也许会不上给她五千。但她太使我扫兴了。她使我弥补我人生损失的愿望变得滑稽可笑,所以我那一天心里其实是有点儿厌恶她的。她给我打过两次电话,还想和我幽会,我婉言推脱了。那以后我又回忆起她几次。但每次回忆起,我都想象当年的她就是现在的她这种样子。于是再也不觉得当年我们之间的事,对我是什么遗憾是什么损失了。用思想爱女人,在今天尤其体现着男人活法的智慧。在今天,缺少这种现实主义的智慧,那个男人就太不可救药了……”
我觉得,室内的温度,仿佛一下子低到了零下四十度似的。如酷暑之际中寒,从心里往外感到冷……
这时小嫘裸着身子就从浴室出来了,见我在,急转身逃入浴室,并在浴室大叫:“华哥,你好坏!……”
子卿明知故问:“我又怎么冒犯你啦?”
“有别人在,你咋不告诉人家嘛!你坏你坏你坏!……”
她在浴室里撒着娇……
子卿笑了:“你突然的就溜出来了,这能怪我吗?……”
我说:“我困了,你们也早点儿休息吧!……”
说完便往外走。
子卿说:“别忘了明天上午咱们照像,你抽空儿刮刮胡子!穿得体面点儿!……”
又大声说:“你也别急着出来了,给我搓搓背,行不?”
后一句话自然是说给小嫘听的。我还没离开房间,他已开始脱衣服了……
在一阵急猝的敲门声后,是几秒钟的沉寂,接着是一阵粗暴而严厉的喝斥:
“住口!要解释到了另外的地方再解释!……”
“少跟他们啰嗦!把他们拖下床!……”
“你他妈的披上衣服!想腐蚀公安干警啊?!……”
“都铐上!走!快走!……”
男人们粗暴严厉的喝斥声中,夹杂着小嫘的哀哀哭泣和惊骇尖叫……
这正是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于似睡非睡状态中期待着从隔壁听到的……
尽管没听到翟子卿的什么声音,但我完全能想象得到他当时的狼狈情状……
我硬撑着困盹坚持到两点多,一时似乎获得到了最完美的补偿,那一种快感像葡萄糖缓缓注入到血液里似的舒畅。我曾因脑供血不足打过“点滴”。人有时也会由于非病理原因而产生脑供血不足现象吧?那么当然也同样需要心理“点滴”啰?它究竟能维持多久的舒畅呢?……
于是我服了两片安眠药……
接着我睡得很香很香。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半……
我第一次在没有小嫘相陪的情况下去餐厅用餐。经过一楼大厅时,我发现那个预先通风报信的小伙子一直在总服务台后望着我——我一望他,他立刻将后背转向我……
虽然这一次只好由我自己买单了,但我胃口大开,吃得挺多……
两天后,我求助于当地新闻界,将翟子卿和小嫘保释了出来。他们对我的名字当然并不陌生,再加上我是当地老知青这一层似乎与当地人有着特殊亲情的关系,事情办得较顺利。
不过子卿交了五千元罚金……
不过他和小嫘都没有脸面再回到那宾馆去住了……
不过他要等着提取的那十来辆车是提取不成了,因属于走私行为而充公了。尽管这是他和另外几个人合做的一笔生意,但他单方面的损失想来也够惨重的了。也许他从未遭到过如此惨重的挫折吧?……
他那种仿佛一蹶不振的样子,和小嫘那种心有余悸的样子,又使我心中顿生恻隐……
但我并不后悔。
轮到我为他们安排一个更理想些的住处了。我将他们介绍到了我住过的那家私人小旅店里。小嫘住进了一个三人的房间。另外两个是往返于黑河哈尔滨之间“跑单帮”的女商。子卿住进了我曾住过的那个单间。我离开后它一直空着。因为对于住客它的价格作为单间是太划不来的。而且也未免太小、太憋闷……
“其实,你内心里是轻蔑我的,对不?”
傍晚,在黑龙江畔,子卿这么问我。我们坐在江堤中段的石阶上,都吸着烟。他问时,并不一如既往地凝视着我,而凝视着江水……
我沉默许久,诚实地回答了一个字——“对。”
他低声说:“我也轻蔑你。”
我说:“我清楚。”
“你还嫉妒我,对不?”
“对。”
“我也嫉妒你。”
“我清楚。”
“我们好像……不再可能是小时候那样的朋友了吧?”
我又沉默许久,诚实地回答:“不再可能……”
“为什么?……”
“不知道……”
“你努力过吗?……”
“努力过……”
“我也努力过……”
“我清楚,其实都何必呢?”
“是啊……其实都何必呢……”
“可我们之间……究竟怎么了?……”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沉默……
很久很久地,我们都沉默着……
江水滔滔,从我们眼前流过,流过……
对岸的布拉维戈申斯克,显得很静谧。灯光也并不比二十几年前辉煌。几艘巨大的货轮,抛锚在对岸江中。货轮上的吊车,执拗地向这边伸出着它的钢铁手臂,仿佛在求索什么,也仿佛在讨还什么,还仿佛像一支朝恋人伸出的手臂永恒地僵住着……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是说了嘛,我也不知道……”
“我指的是两天前夜里的事……”
“……”
“那你为什么又把我保释了出来呢?”
“……”
人在诚实的时候往往是很节约的。有时甚至是很吝啬的。有时诚实的杀伤力乃是强大于虚伪的。我灵魂颤悸着,首先自己就被它那种我能想象得到的杀伤力骇住了,不敢也不忍心再多给予他一点点……
“做都那样做了,解释一下反而更难吗?”
“子卿,这你就未免太冤枉我了。不错,宾馆总服务台那小伙子是嘱咐过我,你们回来,我到你们房间去,就是想转告你们的,可……”
“你可什么?我听着呐……”
“可……可你让我陪你欣赏照片,小嫘她又那样一次,你还像是要急着进浴室让她陪你冲澡,我能不识趣儿地赶快离开吗?被你们一分心,我明明想着的事儿,一转身也就忘得一干二净……能怨我吗?……”
说完,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了。我为自己解释得合情合理而满意。忽然我觉得人若为自己的卑鄙进行辩护,其实理由是不难捏造的。而且种种的理由往往似乎预先就埋伏在事情或事件四周了……
“你非要这么解释,当然也能解释得通。我并不想谴责你。因为这样的些个事我早已经历得多了。早已不能很严重地伤害我了。不过是婚外同居,这在今天算什么丢人的事?连绯闻都算不上。涉及绯闻也得有资格。起码也得是你这样的人。二十几万元更算不了什么。到年底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足够我再寻找再策划一次赚钱的机会。成功了,也许二十几万元又赚回来了。而且,你我之不同,恰恰在于——我这种人,是要经常和公安局、法院、税务部门、‘打假办公室’、‘反腐倡廉’机构周旋的。没有我们国家养着他们干什么?人们并不会因此而轻蔑我们。只要我们依然是‘大款’,哪怕我们进过一百次公安局,我们依然是当代英雄。只要人们依然承认金钱的权威,就将依然对我们保持应有的敬意。而金钱的权威,在这个时代,注定了会一天比一天更加强大。所以人们对我们的敬意,也将一天天有增无减。直至最后形成习惯看法,认为我们就该是如此这般的一些人,一个阶层。认为我们婚外同居是理所当然的。认为我们像换衣服似的换情人也是理所当然。高档商品是由于我们这类人的存在才营销两旺的。某些女孩子某些女人,也是由于我们这类人的存在才得以选择她们最情愿最如鱼得水的活法。而你们这种人,具体说来就是你吧,你没有资格像我这样。你没有我们的经济基础。时代和社会也不发给你们特许证。新闻媒介要求你们能充当良好的公民形象。因为你们首先已将自己束之高阁。仿佛你们当然要代表社会良好道德,社会良好风气似的。仿佛你们当然是些有责任对社会施加良好影响的人似的。其实你们和我们没有根本的区别,对金钱,对女人的最本质的意识,和我们完全是一致的。不过因为你们没有我们这样的本领,或者根本丧失了我们这样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