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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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吉尔倘没有婚外恋至少对于传记文学作家及全世界的传记文学读者、传记电影之迷们是多么令人遗憾多么糟糕的事啊!……
“对于美丽的女郎们我经常产生的是强暴她们的念头……”——另一位美国总统卡特因为对采访他的女记者当面说了这句著名的惊世骇俗的大实话,又为他争取了多少支持他连任的选民啊!传记文学家用调查数据向读者显示——后来支持他连任的选民起初并不打算支持他,认为他太庄重了。后来终于支持他连任,是因为“总统在对女人方面表现出的惊人的诚实”感动了他们……
一部分美国人非常希望一个“最诚实的男人”连任他们的总统。与此一点相比,庄重是他们不屑于谈论的。一切男人都本能地会在必要的时候装出庄重的样子。但是本能地说实话的男人并不多,尤其在对女人方面……
秋雨霏霏……
我又住进了同一家宾馆。将自己在房间里囚禁了一下午,吸着烟用五百格的大稿纸一行行写出了上面那些文字。写满了六页整整三千字。开始我只不过想在日记里记下一点儿杂感。后来一想何不写成一篇文章寄往哪家报刊换一笔小稿费呢?我给它定题为“关于爱的絮语”……
离开哈尔滨时下雨。回到哈尔滨后仍下雨。也不知在这段日子里,哈尔滨的天气究竟晴朗过没有?
然而我喜欢它用雨天迎迓我。
从窗口望出去,霏霏的秋雨将街树肥大的叶子洗濯得绿生生的。雨天使我的心境更加多愁善感。在多愁善感的心境下我思想那个我该称作“嫂子”的好看的女人,我觉得似乎我对她的情欲渴望也多了几分忧郁又优美的情调。
放下笔我进一步明白了什么叫“文过饰非”。并且进一步明白了所谓文人如我者的虚伪,乃是一种多么不可医治的职业病。同时不免抱怨也没有部门给我们发点儿“保健津贴”。
我还见不见她这个问题在火车上一直困扰着我。使我一路上不吃不喝光一支接一支不停地吸烟。
我仍住在原先那一层楼。楼层的服务员小姐告诉我——我走后有人来找过我……
“男人女人?”
我当时问得迫不及待。
“女人。”
“怎样一个女人?”
“三十多岁吧。不好说。她那种好看的女人,让人没法儿判断准年龄。”
我想那一定就是她无疑了。
“她不止来找过您一次呐。找了三四次。也打电话询问过您回来没有?我们说回来也不见得仍住我们这儿啊!昨天还来找过您。我们见她心里挺急的样子,让她把电话号码留下,说您如果仍住我们这儿,我们一准通知她。她起初想留下,可犹豫了一阵,不知为什么没留……”
我说:“她是我嫂子。我……亲嫂子。也许……我哥哥有什么事儿急着要和我商议……”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多余地进行解释。
过后我很后悔。觉得当时对方那种狡黠的笑,分明意味着我的解释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是写完了“关于爱的絮语”,我决定我当然还是要再见到她。主动去找她。并且,当然还是要和她鸳梦重温……
因为埋伏在我和她之间那种事四周的理由,一经我自己用笔写在稿纸上,似乎更是充足的理由了。似乎更符合人性的逻辑了。似乎更不值得自我困扰了。甚至,似乎天经地义了起来……
那一篇“关于爱的絮语”,实际上完成了我对我自己的“思想工作”过程。我既扮演着一个循循善诱的,诲人不倦的,谈古论今的“思想工作”者的角色,又扮演着一个极度虚心地接受思想启蒙者的角色。同时还扮演着一个一往情深的情人和道学叛逆者的角色。我似乎找到了一种崭新的足以支持我心安理得的感觉。这一种崭新的感觉差不多彻底消弭了我内心深处的罪过意识……
人类的全部文化其实可大体地区分两类——一类教导我们不应该怎样怎样,而另一类怂恿我们去怎样怎样。我们不怎样怎样的时候有一类现成的理由支持我们。我们去怎样怎样的时候也有另一类现成的理由支持我们。我们正是存活在两类文化的夹页之间,一个时期里非常之本分地不怎样怎样,另一个时期里非常之向往地去怎样怎样。问题仅只剩下我们不怎样或去怎样,是否将预先埋伏在一件事情或一个事件周围的理由调动起来了并对自己进行了成功的说服……
我对自己说——马克思最好的友人之一,也是马克思家里的常客海涅,不是也暗恋过马克思夫人燕妮的吗?
我对自己说——有文化读过许多书知道许多世事真是幸运啊!……
我对自己说——“用思想去爱一个女人”有什么难的呢?我不是正学会了按照一个男人“谆谆教导”于我的爱法去爱他的妻子吗?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料到我“学而实习之”的对象却是他的妻子吧?……
我想到她时已经不去想翟子卿了——不能不想到也只不过仅仅把他想成“一个男人”而已……
在黑河,在黑龙江堤的石阶上,我说了那句话“后会有期”,即意味着今后他是他,而我是我了。尽管他不曾听到。他不再是我的一半,更不是另一个我了。童年时期和少年青年时期的亲情,我今后只当它是早先的梦罢了……
那一天晚上我拎着银狐大衣去看她。我预先没给她打电话。想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
然而她不在她“自己的家”。我想我不能守在门外等她。也不能站在楼洞口等她。我不愿被她的邻居们看见。我站在马路对面,希望她的身影在路上时就能被我发现。却枉然地期待了一个多小时……
也许她到他母亲那边去了。很可能的。尽管他家里雇着小保姆,但以她对婆婆的孝心,大概每天晚上不去陪老人家一两个钟点,肯定是睡不安宁的吧?
这么一想,我就不由自主地往“那一个男人”翟子卿家走去。走至半路,犹豫起来。见了老人家,我可说些什么呢?还拎着装狐皮大衣的塑料袋儿。她如果问我给谁买的,当着老人家的面可叫我怎么回答呢?我又怎么能和她一块儿从老人家那里离开呢?即使我背着老人家的目光偷偷向她暗示,即使她领悟了我的暗示,与我一前一后从老人家那里离开,在我们离开后难保老人家不会敏感到什么。如果老人家敏感到了什么,那老人家又该作何感想呢?心里又该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呢?我可以丝毫也不觉得对不起“另一个男人”翟子卿,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公然地伤害老人家的心。何况,她究竟肯不肯与我一块儿离开或先后离开,我并无绝对的把握。倘她并不肯,对我的任何暗示都佯装不解,我岂不非常地尴尬了吗?……
于是我又返身往回走。心想还是在她“自己的家”马路对面期待她的好……
结果我又枉然地焦躁地期待了一个多小时。
期待使我想要见到她的欲念格外迫切格外强烈起来……
于是我再次往“另一个男人”翟子卿家走去。他家的窗子已经黑了。我看看手表,才九点多。也许她是住下了。我绕到楼的背面去,他家朝西的两扇窗子也黑了。倘她果真住下了,是断不会睡得这么早的。朝西的两扇窗子应该是亮着的才对。那么她是没住下。并且,分明的,不在他家里……
会不会在我往来之际,她已从他的家里,或从别的什么地方,别的哪一条路回到她“自己的家”了呢?
我不见到她简直是心有不甘!
于是我第二次返身往回走。但她“自己的家”的窗子仍黑着。她会不会已然回到家里,并且睡下了呢?
我又看看手表,十点多了。在哈尔滨这座城市,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十点多以后仍不在自己家的人是极少的。仍不在自己家的女人则更其少了。除非她是夜班工人或昼伏夜出的那类特殊女人……
于是我像个幽灵似的闪入楼洞,脚步轻轻地蹬上三楼。在她“自己的家”门外,在五分钟内我敲了数次门。由轻而重,最后简直就是在擂门了。除非她服了超常量的安眠药,否则她是不会听不到的。而我又确信她肯定已然是在家里……
没敲开她“自己的家”的门,倒把对面人家的门敲开了……
“你找谁?……”
一个半秃顶的男人探出头,上下打量着我冷冷地问。
我一时竟忘了她叫吴妍,竟没能说出她的名字。
“问你话呐,哑巴啊?……”
我吭吭哧哧地说:“我……我找我……吴姐……”
“吴姐?你倒说叫什么名字啊!……”
那男人不走出来,显然是因为上身没穿衣服……
“这……我……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吴妍?……”
“对对,吴妍……”
我讪讪地笑……
“你姐?……”
“对对,我姐……”
“亲的?……”
“对……不……不是亲的……但和亲的一样……”
我语无伦次……
“那你还叫不出她名字?……”
“我……她……人不是常有这种情况吗?你一问,一时的就把我问蒙了……”
我又讪讪地笑……
“好吧,就算她是你姐吧!你那么敲门,聋子在家也能听见了……”
“是啊是啊……”
“你是啊什么你!那就证明她不在家……”
“可我……从外地来,刚下火车……”
“她已经两天没回家了,她在不在家,我们是清楚的。她若在家,总会过来看一会儿电视新闻。她家没电视……”
那男人的话提醒了我。是的,那一天晚上我就注意到了——她“自己的家”里是没电视……
“那……她能去哪儿呢?……”
“兴许住在她婆婆家了吧!不过她婆婆家在哪儿,这楼里可就没人知道了……”
我说:“谢谢……”
那男人却早已将头缩回去,我说的“谢谢”两个字,被关在了防盗门外……
我沮丧地回到宾馆,几乎一夜不曾入睡。
她已两天未归。如果说其中一天可能是住在老人家那儿了,那么这一天她究竟住在哪儿了呢?难道除了她“自己的家”她还有另外一个更隐秘的住处吗?……
在另外一个更隐秘的住处,在这一个夜里,会不会有别一个非是她的丈夫也非是我的男人陪伴她呢?
爱欲饥渴而又被爱闲置起来的女人,仅靠一个男人的一次情感和生理方面的临时周济显然是不够的。她可以找到许多理由说服自己的。也可以找到许多种解释的。比如解释为和别一个男人的别一次“缘”……
甚至她也可以认为我既没有必须明了的知情权,她自己也没有必须向我解释的义务……
是的,我当然没有任何知情权。
我是谁?
凭什么我有询问的资格?
凭什么她必须向我解释?
种种猜疑像一只只手,抓了一把把盐,揉搓我的心……
我觉得我自已被她严重地伤害了似的。
像如今的许多男女一样,在不知不觉的日子里,我早已不会真正去爱别人去体恤别人同情别人了。我早已变得只会爱自己只会体恤自己同情自己了。即使在我觉得我是爱别人是体恤别人同情别人的时候,实际上也是掺和了极多杂质极大私欲的。我早已不会去真正理解别人。我早已变得只会细致地理解自己了。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