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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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愣了半天,才嘟哝出四个字是——“真想不到……”
“这是一个古老的书香门第的最后一个女儿。一个文化世家的最后一个传人。从明至清,至民国,至解放初年,她的前几代人,在文化和历史的书页中,留下了一行行足迹。文化曾带给她的家族种种荣耀,也曾带给她的家族种种厄运。在不同的历史年代,带给她的家族不同的荣耀和不同的厄运。荣耀和厄运都记载在不同版本的历史典籍中,成了一种强加给她似乎她必须有义务继承的遗产。而她根本不需要这太巨大的一宗遗产。也不愿再对它肩负起继承的义务。这大概就是她最终厌倦了历史厌倦了文学及至文化的主要原因。她与翟子卿的结合,未尝不是出于一种叛逆的激情。尽管她并没对我这么说过,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推想。但我认为我的推想是有一定道理的。像她这样的女人,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男人的英俊和一个男人的钱财而做他的妻子。她当初和他结婚,大概以为是逃避文化和历史的双重压迫的最彻底最简捷的途径。她和她的家族连在一起,本身就意味着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否则根本没法解释,她为什么要和一个只有‘文革’前的初中学历的,只崇尚现实中的赤裸裸的金钱法则,而鄙薄历史到了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的男人结婚。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她所犯的一个大错误。我想如果我是她,大概我也会产生叛逆之心的。然而她的叛逆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因为她对现实中的赤裸裸的金钱法则,是比对文化对历史更厌倦的。她的灵魂已经早就被中国的文化传统预购了……我每想到她,就有种不祥的感觉……一个厌倦了文化,厌倦了历史,也厌倦了现实中的赤裸裸的金钱法则,一个这样的女人,如果干脆是农妇还好,可她又不是农妇,那么她在今天可怎么活呢?……”
“她……死了……”
“还有翟子卿的老母亲……”
“其实,我到处询问翟子卿的下落不是真实目的……我的真实目的……是想知道……她究竟怎么死的……五天来问了那么多人,却……到现在也不知道……”
“死了?……”
“起初我也不相信,但这一点,已是一个事实……”
当时,我们站在操场的篮球架下。一名体育教师,正带领一个班的学生围绕操场跑步……
他瞪大眼睛盯着我,盯着我,忽然往地上一蹲,身子蜷缩一团,双手抱头,发出了一个男人竭力抑制而又实难抑制的哭声,哭得那么难过又那么悲怆——从我们背后跑过的男女学生纷纷回望……
那名体育老师也望向我们——他犹豫了一下,朝我们大步奔来。还跟来了几名身体强壮的男学生……
我想,我是该离开他,离开这所中学了……
我说:“我也爱过她……”
说罢转身就走。
也许,我只不过希望自己能够坦白又真诚地告诉他那一点,而实际上并未说出口……
回到宾馆,我首先在总台预订了三天后返回北京的车票。一进入房间,就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好东西,就坐下吸烟。
我不打算继续寻找翟子卿的下落了。她死了,他的老母死了。我的未出世的一个孩子也死了。那么,我和他的一切关系,就真的被彻底扯断了。亲情也罢,梗芥也罢,怨隙和彼此的轻蔑彼此的嫉妒彼此的嫌恶也罢,似乎一下子全都没了什么意义,也将从此根本没了耿耿于怀的理由……
我迷恋她,进而要求自己用心去爱她,按照她的愿望,想象自己是爱织女的牛郎一样去爱她,却又对她了解得那么少,那么少,那么少!少得接近一无所知,尤其在她活着的时候……
我还自以为是一个多情的善于理解女人体恤女人心的男人……
那位化学教师,却对她了解得真多,真多,真多啊!然而他和她却又没能实际上以爱相予过。是因为他们之间缺少一种“缘”吗?……
他为此遗憾过吗?
她呢?
在他和我之间,那“缘”对他又显得多么不公道!……
谁能用金钱复制出一个值得男人迷恋值得男人像爱织女的牛郎一样去爱的女人?谁?……
如果这是完全可以实现的,我要像翟子卿那样去赚钱,包括不惜卖自己的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肾……卖一切自己身上能卖又有人肯买的一切……
忽然我也哭了。像那位化学教师一样难过一样悲怆一样地双手抱着头……哭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刷牙,听到有人轻轻敲门。
我咬着牙刷打开门一看——竟是小芹!
我立刻让入她,关上了门。漱了漱口,不待她坐下,劈头便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她说:“我总觉得你会再回来的,所以我总向一些人打听你……”
“小芹,你都知道些什么?快讲给我听!……”
“狗……”
“狗?……坐下说!……”
她坐下了……
她告诉我——1993年是翟子卿损失最惨重的一年。在黑河被罚了一大笔款,后来被他那圈子里的人坑骗了三十多万。年初“炒”美元赔了十几万,年终玩股票又赔了二十多万。总之在1993年他损失了近百万。他的整体金钱基础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而他圈子里的人,一个个在1993年却都照样赚了不少钱。他成了他们中钱最少的一个。他们在对他说一些安慰的话时,他十分清楚他们骨子里其实是幸灾乐祸的……
“不是俺叔疑心,事实就是那么回事儿。他们中的许多人我都认得,常到俺叔家来嘛!他们那些人,俺叔要是赚了一大笔钱,他们就会围着俺叔,向俺叔说些恭喜发财的话。其实背转过身去,准像烈酒烧心似的嫉妒。俺叔要是赔了一大笔钱,他们也会围着俺叔,说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话,其实心里暗暗高兴透了。那些日子俺叔瘦了,吃不下睡不着,整日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的。你知道俺叔是个经得住事的人。俺佩服他,主要也就佩服这一点。可是俺看出来,俺叔有点儿经不住了。有天他低声低气地对俺说:”小芹呀,钱不好赚了啊!‘俺当时直想替他哭。后来他听说山东那边儿有一个全国最大的狗市。他就去了。干那营生虽然有点儿让人瞧不起,可也能赚大钱。贵的狗,一条值几万呢!大狗生小狗的,不是一本万利嘛。他花一万四千多元,买回了两条大狼狗。俺叔说一条是纯德国种,一条是纯日本种。叫什么’黑背‘、’狼青‘的。俺叔就给它们都起了乖名,叫’贝贝‘和’青青‘……“
小芹穿的虽然并不破旧,甚至可以说还算体面,却够脏的了。一眼看去就知道许多天没换洗了。头发有些蓬乱,脸儿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眼睛也不像以前那么明亮那么水灵了……
“俺叔可宠那两条狗了!整日里‘贝贝’、‘青青’地呼来唤去的。还腾空阳台给它们当窝。‘贝贝’爱吃半生不熟的猪肝,‘青青’爱吃不肥不瘦的牛肉。奶奶就看不惯,总嘟哝着骂是‘孽种’,也不知骂俺叔还是骂狗。还常举拐杖喝吼狗。两条大狗哪儿怕奶奶呢。奶奶一喝吼,它们就龇牙。俺叔就跟奶奶吵,奶奶就生气,就掉泪。俺婶紧怕那两条大狗。住到自己那边房子去了。俺婶那时肚子都大了。俺就整天两边跑,照料俺婶和俺奶奶。俺叔一门心思只照料两条大狗,天冷了。又腾出一间屋让狗们舒舒服服地住。两条大狗,小马驹子似的,呼哧呼哧这屋跑到那屋,那屋跑到这屋。大年初一夜里,‘贝贝’生崽了。俺叔守着,顾不上干别的事儿。外边别人家放的爆竹,噼里啪啦地那个响!俺给奶奶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又赶紧的往俺婶那边儿去。后来小狗崽断奶了,长大了些,俺叔就一次全卖了。总共四只,赚了多少俺也没问。反正俺叔那些日子又高兴了些。不长吁短叹也不愁眉不展的了。可两条大狗,一下子没了四只崽儿,变得好凶,对谁都想下口咬。一个来月前,俺叔又去山东买狗。说不买大的了。要买几只小小的。养着也省心些。奶奶不让俺叔去。俺婶也不让俺叔去。俺也劝俺叔别去了。俺叔谁的话也不听。还是去了……”
小芹双手掩面,说不下去,呜呜哭。
我说:“别哭别哭……”——除了这么说,不知还说什么。
我倒了一杯水给她。她双手抖抖的,竟没接住。杯子掉在地上,水全泼在她膝上。那是早晨服务员刚送来的开水,她穿着一条单裤,我想一定是把她烫伤了,慌忙间抓过枕巾,替她挽起裤腿,直挽到膝盖以上——果然双膝都烫红了……
我也只有一边用枕中吸着她裤子上的水渍,一边问:“小芹,疼吗?……”
她仿佛并不觉得被烫了,只呜呜咽咽地接着说:“那天,婶体恤俺,把她自己住处的钥匙给了俺,让俺……去休息一天,睡一大觉。她替俺在这边儿……陪着奶奶……奶奶也体恤俺,也让俺去……俺就……去了……俺那阵子太辛苦了,一睡下……就没……就没按时……醒……第二天早晨,才回……这边……刚……刚一开门……两条大狗就呼地扑上来……满狗脸……都是……血……吓得俺把门一关,就……就瘫软……了……”
那姑娘不但双手在剧烈地抖,整个身子也抖了起来。一时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眸子也大了。从两颗眸子的深处,投射出巨大的恐怖的余悸。她瑟瑟地越抖越不能自制了,分明的就要从沙发上一头栽倒在地……
她那种样子使我可怜极了。我不禁地紧紧搂抱住她,一只手不停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她的背,同时像抚慰一个受了极度惊吓的孩子似的,反反复复地只管说:“别怕,别怕,别怕……”
“俺对不起奶奶,对不起……俺婶呀……她们是……活活地被狗……咬……死……死……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而又欲哭无泪……
小芹她则在我怀里晕厥过去了……
我将她抱至床上,赶快去请来了宾馆医务室的医生。几分钟后我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每个人都用疑问的目光把我拷问了一阵……
人们纷纷离去后小芹才渐渐苏醒……
小芹她流着泪告诉我——据分析过现场的公安人员讲,她当时显然在另一个房间。如果她闭门不出,是不会死的。她肯定是为了保护老人家才从那个房间里冲出来的,而对于一个身怀熟孕的女人,那除了再搭上两条人命,根本不可能有别的一种结果……
另一条人命是她腹中的胎儿……
那也是我的一个孩子,一个未出世就遭到了惨运的孩子……
那原本极安全地活在母亲腹中,不焦不躁地期待着降生的小生命,被两条大狗从母腹中咬拽出来,吃得只剩下了一只刚成形的小手……
我一边听,一边以头撞墙,然而哭不出声,流不出泪,觉得被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怖像一层层茧衣似的缠紧着裹紧着……
小芹她翻下床,双膝跪地,抱住我一条腿哀哀地乞求:“叔叔,反正他家已经没人了,只他自己在疯人院里了。您是他唯一亲近的一个人,您若能做主,让俺服侍他,俺保证他比在疯人院里享福。您可以代他和俺立字据!几十万元押在疯人院,还莫如成全了俺小芹!甘愿为他当一辈子牛马……俺绝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