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第6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绝不嫌他疯!一半儿归你也行!您今后再回来,抬举俺的话……俺服侍您也心甘情愿啊!俺家穷……很穷很穷……那样俺家也脱贫了,日子有指望了!叔叔呀,求您发发慈悲了!俺小芹给您磕头了……”
她咚咚地磕头……
那天晚上,我让小芹住在了我的房间。半夜三更,我像一个野鬼孤魂似的,满城市到处盲目地走着,转悠着。
我真想从胸膛里发出嚎叫——鬼一样的,狼一样的……
第二天上午我只身前往精神病院去探视翟子卿。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要去探视他。像发生在一切人身上的一切说不清的事一样,说不清。仿佛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拴在我身上,另一端攥在他手里,他一段一段地朝他最后的人生码头那儿拽我,使我没法儿不去……
我见到的已不复再是那个英俊的,帅气的,自信的,曾被他周围的一些男女媚称为“华哥”的翟子卿……
他穿着白底蓝条纹的病员服,裤子肥大,而上衣短小。被剃了光头,头茬这儿长那儿短的,显然是被马马虎虎剃过的……
他神情呆痴,目光恍错,流淌着鼻涕和涎水。
护士说那是用药造成的。
我说:“子卿,我来看你……”
他赚视我良久,脸上毫无反应,呆痴之状依然……
护士从旁问:“翟子卿,你不认识他吗?……”
他摇头。旋即狂笑。继而大唱不止,反复一句——“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一边唱,一边朝我伸手……
我问护士:“他要什么?……”
护士说:“烟。”
我立刻从兜里掏出烟,他刚要夺去,护士却横身在我和他之间,郑重地对我说:“这可不行,医院有严格的规定,不许探视者随便给患者烟吸……”
我歉疚地望着他,只好将烟又揣了起来……
护士对他说:“既然你不认识来探视你的人,那就回病房吧!”
一个至今仍有五六十万的人,竟想吸一支烟都吸不上了……
一阵大的悲哀如盐咸沸水煮着我的心……
护士将他推入病房后对我说:“你是第一个来探视他的……”
我说:“也许还是唯一的一个……”
护士说:“他是这儿的重病号,时常发作。一旦发作起来,几个人治不服他。所以,也不敢给你太长的探视时间……”
我说:“明白……”
护士送我离开时又说:“放心,物价再怎么上涨,他的钱也够他舒舒服服地住半辈子精神病院了。我们将他当特殊患者优待,享受局以上干部待遇,生活方面绝不会委屈了他的……”
我说:“我放心……”
我觉得,他尽管疯了,但似乎还是认得我的。因我见他被护士推入病房那一刻,眼中分明有泪在噙着……
我说——我也许还是唯一的一个探视他的人——这话是说得未免太武断了。因为在精神病院大门外,我碰到了小嫘。
“是你?……”
她还是一位时髦女郎的样子,怀里抱着一个小月孩儿。
我说:“他不会认识你了,他连我都不认识了……”
她说:“我是让他看看他儿子,不管他认不认识我,这也是他儿子。我给他生的。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起码该享有部分继承权的……”
我苦笑道:“小嫘,别胡搅了——这怎么可能是他的儿子呢?如果是,在黑河你就该是个明显的孕妇了,可你当时并不是……”
她一言不发地瞪了我片刻,一字一句地说:“你别编瞎话,我和你什么时候在黑河见过来着?……”
这时一辆私人汽车里钻出两个男人,从两侧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左右看看他们,又看着小嫘说:“是我记忆不佳,记错了……”
不待他们接近我,我一转身拔脚便走……
归途路过霁虹桥,我下了出租车——小时候,我们曾一块儿在桥坡下等着有“拉小套”的机会,为了挣两角多钱买一本由屠格涅夫的《木木》改编的小人书,还给那开小人书铺的老人……
那自称有相面学问的老人,曾对翟子卿的人生作出过极良好,当年令我暗存嫉心的预言……
一列火车从桥下驶过,喷出一阵湿淋淋的浓雾——雾气中,童年时期的、少年时期的、青年时期的翟子卿,朝我女孩儿般羞涩地友爱地笑着,他默默注视着我,仿佛有许多许多人生的憧憬,向往,理想和目标,正打算娓娓地,从容不迫地对我倾诉……
雾气散尽,他的幻影倏然而逝——雾气只在我脸上留下了一层湿淋淋的水珠儿……
我想擦拭,又懒得擦拭……
一个汉子神神秘秘地凑向我,低声兜售:“要虎鞭吗?绝对真货,比啥啥都壮阳……”
托了一层层人情关系,经了一系列繁琐手续,离开哈尔滨前,我从有关部门讨回了一些业已封存的东西。有她的衣物,那份去年的挂历,那个镶在镜框里的工艺品裸女,那册手工装订的诗集,那件银狐大衣。还有,老人家活着时经常把玩在手的两颗核桃。两颗互相磨硕得褚亮褚亮的核桃。银狐大衣费了不少口舌和周折,最后我不得不写了字据,说是我给我妻子买的,去年寄放在翟家的……
我将她的衣物和银狐大衣全给了小芹。交待她银狐大衣是完全可以买的。另外我借了一万五千元现金给她。我想,这也就算是变相地归还了翟子卿的钱罢……
至于小芹她回家乡还是继续留在城市里另谋出路,我则觉得自己操不了那么许多心了……
我带着几件纪念物回到北京。
妻看了那镜框里的工艺品裸女说:“真美!你买的?”
我说:“是,买的。”
妻看了那挂历说:“可惜去年的,这不会也是买的吧?”
我说:“朋友家挂过的。我喜欢,朋友就替我保留到了今年……”
妻说:“我也喜欢!挺值得保存的。这一页最棒!”
于是,那个单膝脆地,一手持盾,一手紧握短剑,裸体披着锈迹斑斑的铠甲,冷漠而镇定地准备做殊死搏杀的女人,从此就固定在我家的一面墙壁上了,仿佛一位冷艳的驱邪镇魔的守护神……
唯有那册诗集我未让妻发现,悄悄藏匿在我的为数不多的几件纪念物之中了……
两颗核桃我送给了母亲。
母亲问:“你大娘身体还好?”
我说:“好,很硬朗。”
母亲又问:“子卿媳妇,也是个好女人吧?”
我说:“对。人好,长得也好。”
母亲在手中把玩着两颗核桃,沉思半晌,语调缓缓地说:“人命这才有点儿公平……”
我病倒了,一病就是三个多月。三个多月内,几乎没出过家门。
一天早晨我睁开眼睛,望着那挂历惊愕得屏息敛气——它竟一片空白!……
我缓缓移动目光,再望向那工艺品相框,竟也是——一片空白!……
妻对我的样子极其吃惊,连连问我怎么了怎么了?
我指那挂历,继而指那相框……
妻扭头看看,更加奇怪地问——都是你带回来的呀,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啊?
我蹦下床,翻出那诗集——它页页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然而妻拿过去,却能念出上面的诗……
当天我彻底失语了,说不出话……
妻陪我去医院——而医生认为我根本没什么病……
在我眼里,那挂历,那相框,那本诗集——至今仍是空白的……
我渐渐地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但在说出的人话中,中间杂着一串串怪诞的叽里哇啦……
于是有一位友人将一位气功大师请到了我家……大师断定我那种怪诞的叽里哇啦乃是“宇宙语”……
从此我觉得有什么附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