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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泯灭-第8部分

小说: 泯灭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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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母亲说:“娘,你吃吧!反正我已经买回家来了,舍不得吃,留坏了,你肯定比我还心疼!”
    母亲不禁对我另眼相看。那一时刻,我瞥见母亲两眼渐渐噙满了泪水。母亲掩饰地扭过身去,徒自感慨万端地嘟哝:“这孩子,说出息,就出息起来了!怎么忽然地也没人教导就学会孝敬娘了……”
    我问母亲:“娘,你最爱吃什么?”
    “这……这娘可说不上来……”
    母亲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一时竟不能说出最爱吃什么。
    我接着问:“娘你爱不爱吃鱼?比方说鲤鱼,活的……”
    母亲就连连点头:“爱吃,爱吃,连鲤鱼妈都不爱吃的话,那不是太烧包了吗?……”
    当时正值秋季。按说秋季正是鲤鱼肥的季节。松花江里又出松花江鲤鱼,买到两条鲤鱼本不该算什么难事儿。可那是“文革”时代。“文革”时代的特点是——革命口号层出不穷,物质却匮乏到了极点。在一切物质之中,最匮乏的莫过于副食品。许多副食商店差不多是徒有虚名。至于什么“水产商店”,全哈尔滨市就没有一家!只要粮店正常开门,并有粮可卖,老百姓仿佛也就心满意足,感激不尽,谢天谢地了。“文革”时代的中国老百姓,大概是地球上当年最典型的“素食人口”。三年不知肉味儿甚至也不想。想也是白想。连一扎长的支离破碎的小咸杂鱼,一旦出现在货床上,人们都会奔走相告,转眼便排起老长老长的队。何况鲤鱼!何况活的!普通老百姓只有在年画上才能见到鲤鱼。象征着“年年有余”。当年,如果谁想贿赂一名干部,只要行贿之事是对方权限以内的事,拎着两条鲤鱼,兴许就会达到目的……
    我下了决心,非买到两条活鲤鱼不可!如果松花江里没有,我也就罢了。可松花江里明明是有松花江鲤鱼的嘛!如果当时是冬季,我也就罢了。可当时正是松花江鲤鱼肥硕的秋季嘛!为了买到,我蹬自行车离开城市,沿江碰运气。天黑后投宿在松花江下游的一个小渔村。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正是我的母亲和子卿的母亲的出生地。留我住下的是一个独身老人。他的小小的泥草房在村子的最边儿上,紧靠着江。在他的小小的泥草房里,便能清楚地听到江水涌岸发出的响声。他的“家”里,如果那也算是“家”的话,除了几只小板凳,和卷在火炕上的黑糊糊的被褥,再就什么也没有了。我给了他两元钱,他就很高兴地留我住下了。并主动说要把被褥让给我铺盖。说时,一边将手伸入衣内摸虱子。我奉献出随身所带有备无患的一瓶廉价的白酒陪他喝。老头奉献出了几块成萝卜。我们就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一只破碗摆在地上,摆在我们之间。村里当年还没有电。尽管离城市才五十多里,却并未因为离的近沾了城市的什么光。土墙上直接抠了个小窝儿,一盏小油灯在那小培窝里发着比萤火虫大不了多少的光。我和老头儿就对着瓶口喝。他一口,我一口!我一口,他一口。酒是好东西,劣质的有时候也是好东西。它能使陌生人之间很快地就变得亲热起来。那老头可不是酒鬼。显然的他已很久很久没喝过了。几口酒之后,他那双混浊的老眼里有了神采,甚至炯炯发光。他喝得挺斯文。尽管是嘴对着瓶口喝,却极在意地不发出喝的声响。每次只喝一小口。将瓶子递给我之前,还用袖口里面儿抹一下瓶口儿。他那袖口里面儿同样油腻腻脏兮兮的。我一心为了博得他的好感,故意装出很欣赏他的“卫生”习惯的样子。我暗暗打定主意,要搞到两条活鲤鱼,不往别处动心思,就在这老头儿身上下功夫了。
    老头儿的话渐渐多了。跟我聊起了他命中的种种不幸。老伴儿怎么在三年自然灾害年月吃野菜中毒死的,儿子怎么因为偷了集体的半袋粮食被判了刑,女儿怎么因为违心的婚事自杀的……说到伤感处,老泪潸潸,泣不成声。
    我陪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七分是真的被引起了同情心,三分是表演。
    最后我认为前面的种种“铺垫”够充分的了,时机已经非常成熟了,便向他提出了我的请求,希望他连夜驾船下网,替我捕两条鲤鱼……
    老头儿听了我的请求,揩尽老泪,一时间又变得相当冷静,不那么容易求得动了似的。他不肯答应我。说怕被村里人发现。说松花江是国家的一条江。江里的鱼自然也是国家的。偷偷捕国家的鱼,那罪名是不轻的。我又掏出了二十元钱,继续苦苦相求。他两眼盯着我手中的二十元钱,还是一个劲儿的摇头。说一牵扯到钱,那他更不敢了。说偷偷捕了国家的鱼而自己卖了钱,问题就更严重了。不必别人怎么“上纲上线”,自己心里也清楚,起码是“损公肥私”的罪名。我从他脸上复杂的表情分析透了他的心理——分明,他尤其怕我得到了鱼后,再卑鄙地出卖他,使他既不得不还我钱,最终还担了罪名。为了使他相信我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我指天诅地,引神证鬼,向他发了几番誓……
    他问:“小伙子,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弄到两条活鲤鱼呢?”
    我说:“为母亲们……”
    “为母亲……们?……”
    他眨眨眼,不明白我的话。沉吟有顷,又问:“你有好几个娘?……”
    我觉得三句两句也没法儿对他解释清楚。解释清楚了他也不见得立刻就能理解。不理解岂非还是等于没解释清楚?心里一急,就扑通给他跪下了。因为跪得并不那么情愿,而且还感到很屈辱,眼泪也就随之涌出来了。
    我编了一套瞎话,眼泪汪汪地骗他。我说。目前城市里正在流行一种病,许多母亲们都传染上了这种病。一旦传染上了,就无药可治,命在旦夕。只有一种民间偏方可救她们的命。那偏方又是非鲤鱼汤服不可的。我说得神情哀婉,煞有介事。一时间连自己都快相信自己编的瞎话了。
    “真的吗?……”
    老头儿半信半疑。
    我跪着不起。言之凿凿说是真的!说您老可千万发发慈悲,救救母亲们吧!
    当年,尤其当时,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在那件事上我会专执一念,不达目的死不罢休。我暗想,为了体现我和子卿对我们的母亲的孝心,编瞎话骗骗那老头儿也不算多么可耻。
    毕竟是农村人。毕竟是个毫无文化的老头儿。他毕竟孤陋寡闻。毕竟对城里之事毫无所知。毕竟的,也就好骗。
    老头儿大动了恻隐之心。
    他连忙往起扶我。并说:“孩子,快起快起,既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趁机将二十元钱塞入他手里……
    老人带着我,绕村子去到江边,偷偷摸摸地推船入水……
    接连打了几网,打上来的尽是水草。我唯恐他丧失信心,从旁不停地说着些鼓励的话。
    终于有一网,打上了两条一尺多长的肥鱼。看样子每条都有二斤多。
    我高兴地说:“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
    他逮住一条鱼看了看,一声不吭地放在船里了。逮住另一条看了看,叹口气,沮丧之至地说:“都不是鲤子,都是鲫鱼……”
    他说罢就想将两条鱼放回江里。我手疾眼快,急忙制止住了他。
    我说:“鲫鱼就鲫鱼吧,总比空手而归强!”
    他说:“那怎么行?偏方是万万不能凑和的!凑和就不顶事了。”
    我说:“当然的,最好是鲤鱼。不过实在弄不到鲤鱼,据讲鲫鱼也是可以的。并不影响治好母亲们的病……”
    在他的小泥草房里,他喝了两大口酒,对着两条鱼的鱼嘴,喷到了鱼腹中。说醉鱼即使离了水,也可以活很长时间。又将我的布袋浸湿,将鱼放入袋里……
    回到家,我将鱼取出一条放入水盆里,它果然活转来了,栽栽歪歪地游。
    母亲蹲在地上,守着盆,开心地观看着,感慨系之地自说自话:“多少年没见过活鱼了,今天又看到了,又看到了。看到了活鱼,就想到了我们那个小渔村。它既然还活着,就养着它吧。咱们可别忍心杀生啊!可怜的鱼,就为了我当娘的一句话,你怎么就被我儿子弄到我家来了呢……”
    我唯恐另一条鱼会死,顾不上和母亲多说什么,一转身就离开家,又蹬上自行车去给子卿母亲送鱼。
    我两天前去子卿家,替子卿给他母亲买的那些水果、罐头、点心之类,仍摆在原处,而且被重摆过了,摆的像某些人家过年过节上供似的,仿佛不见少。
    我问:“大娘,您怎么不吃呀?”
    子卿母亲说:“怎么没吃,吃来着。也不能一下子都吃光了啊,摆那儿好看!”
    我说:“吃的东西,又不是摆设,摆那儿给谁看呀?”
    子卿母亲说:“谁来了,谁就会看到呗。我儿子对我的一片孝心,那得让左邻右舍都知道。别人们知道了我心里高兴。我自己时常看着,想想我有这么一个孝心儿子,虽不在身边,心里边也美滋滋的……”
    我说:“大娘,还是多吃吧!摆时间长了,会坏的。”
    子卿母亲说:“好,我再吃,我再吃……”——拿起一块点心,从没吃过点心的小孩子那么稀罕地吃了起来……
    我就趁机将子卿嘱咐我替他劝导他母亲的那些话学说了一遍……
    子卿母亲一边嚼着点心,一边侧耳聆听。听着听着,流泪了……
    子卿母亲流着泪说:“其实,我哪儿舍得吃,哪儿吃得下去呀!那都是用俺子卿汗珠子掉下摔八瓣挣的钱买的不是……”
    我赶紧转移话题,将鱼给她看。并告诉她,子卿如何求我给她买一条活鲤鱼,我如何到处去买而到处也买不到,如何蹬着自行车离开城市,从一个渔村弄到了两条鲫鱼……
    子卿母亲连忙找来只桶,盛了半桶水,叫我快将鱼放进去……
    子卿母亲也和我母亲似的,蹲在地上,守着桶,开心地观看着,嘴里说着和我母亲说的差不多的话……
    最后她说:“看它活着,不是比把它弄死,做着吃了更好吗?……”
    我说:“是啊大娘,看它活着更好。我家那条,我娘也不许弄死。”
    子卿母亲说:“人有人命,鱼有鱼命。世间万物,都是有个命好命歹的。人知道命不好的苦楚,就不能反过来不替落在自己手里的鱼的命想想……”
    那天,我忽觉获得了一种意外的理解方面的收获——我和子卿这两个“脏街”上长大的孩子,是都有着同样慈悲为怀的母亲啊!
    我们的母亲,是值得我和子卿特别孝心的啊!
    那天,我内心里也对子卿充满了感激。觉得我对于我的母亲的孝心,是受他感染的。正如我当年由不用功学习到变得用功学习,也是受他感染的一样……
    返程前一天,我又到子卿家。问子卿母亲是否有什么话需我转告他,或有什么东西需我带给他。
    子卿母亲交我一个大包袱。说包袱里仅仅是一条棉裤,虽然仅仅是一条棉裤,却似乎比一床棉被还重。简直使我怀疑絮的不是棉花……
    我说:“大娘,您给他做得也太厚了呀!”
    子卿母亲说:“听讲你们那儿冬季里天寒地冻的,冷的邪虎嘛!”
    我说:“那也不至于穿这么厚的棉裤哇!这要穿上,就像腰以下围着床被子了,没法儿干活了……”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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