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二)-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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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慈子孝,没有叫人说过一句闲话。现在我们家里出了我这种不孝
的子孙——
曾思懿(有些难过)爹!——
(大家肃然相望,又低下头。
曾皓败坏了曾家的门庭,教出一群不明事理,不肯上进,不知孝顺,连守
成都做不到的儿女——
江泰(开始有些烦恶)
曾文彩(抬起头来惭愧地)爹,爹,您——
曾皓这是我对不起我的祖宗,我没有面目再见我们的祖先敬德公!(咳嗽,
瑞大走过来捶背〕
江泰(不耐,转身连连摇头,又唉声叹息起来,嘟哝着)哎,哎,真是这时候还演什
么戏!演什么戏!
曾文彩(低声)你又发疯了!
曾皓(徐徐推开瑞贞)不要管我。(转对大家)我不责备你们,责也无益。(满面
绝望可怜的神色,而声调是恨恨的)都是一群废物,一群能说会道的废物。(忽
然来了一阵勇气)江泰,你,你也是!——
(江似乎略有表示。
曾文彩(怕他发作)泰!
(江默然,又不做声。
曾皓(一半是责备,一半是发牢骚)成天地想发财,成天地做梦,不懂得一点人
情世故,同老大一样,白读书,不知什么害了你们,都是一对——(不
觉大咳,自己捶了两下)
曾文彩唉,唉!
江泰(只好无奈何地连连出声)这又何必呢,这又何必呢!
曾皓恩懿,你是有儿女的人,已经做了两年的婆婆,并且都要当祖母啦,
(强压自己的愤怒)我不说你。错误也是我种的根,错也不自今日始。(自
己愈说愈凄惨)将来房子卖了以后,你们尽管把我当作死了一样,这家
里没有我这个人,我,我——(泫然欲位)
曾文彩(忍不住大哭)爹,爹——
曾思懿(早已变了颜色)爹,我不明白爹的话。
曾皓(没有想到)你,你,——
曾文彩(惊极)大嫂,你大欺侮爹了。
曾思懿(反问)谁欺侮了爹?
曾文彩(老实人也逼得出了声)一个人不能这么没良心。
曾思懿谁没良心?谁没良心?天上有雷,眼前有爹!妹妹,我问你,谁?谁?
曾霆(同时苦痛地)妈!
曾文彩(被她的气势所夺,气得发抖)你,你逼得爹没有一点路可走了。
江泰(无可奈何地)不要吵了,小姑子,嫂嫂们。
曾文彩你逼得爹连他老人家的寿木都要抢去卖,你逼得爹──
曾皓(止住她)文彩!
曾思懿(讥诮地)对了,是我逼他老人家,吃他老人家,(说说立起来)喝他老人
家,成天在他老人家家里吃闲饭,一住就是四年,还带着自己的姑
爷——
曾霆(在旁一直随身劝阻,异常着急)妈,您别,——妈您——妈——
江泰(也突然冒了火)你放屁!我给了钱!
曾皓(急喘,镇止他们)不要喊了!
曾思懿(同时)你给了钱?哼,你才——
曾皓(在一片吵声中,顿足怒喊)思懿,别再吵!(突然一变,几乎是哀号)我,我就
要死了!
(大家顿时安静,只听见思懿哀哀低位。
(天开始暗下来,在肃静的空气中愫方由大客斋门上。她穿着深米色的哗叽夹袍,面庞较
一个月前略瘦,因而她的眼睛更显得大而有光采,我们可以看得出在那里面含着无限镇静,
和平与坚定的神色。她右手持一盏洋油灯,左臂抱着两轴画。青见她进来,瑞贞连忙走近,
替她接下手里的灯,同时低声仿佛在她耳旁微微说了一句话。愫方默默颔首,不觉悲哀地
望望眼前那几张沉肃的脸,就把两轴画放进那只磁缸里,叉回身匆忙地由书斋门下。瑞贞
一直望着她。
曾皓(叹息)你们这一群废物啊!到现在还有什么可吵的?
曾瑞贞爷爷,回屋歇歇吧?
曾皓(感动地)看看瑞贞同霆儿还有什么脸吵?(慨然)别再说啦,住在一起
也没有几天了。恩懿,你,你去跟杜家的管事说,说叫,——(有些
困难)叫他们把那寿木抬走,先,先(凄惨地)留下我们这所房子吧。
曾文彩爹!
曾皓杜家的意思刚才悻方都跟我说了!
曾文彩哪个叫愫表妹对您说的?
曾思懿(挺起来)我!
曾皓不要再计较这些事情啦!
江泰(迟疑)那么您,还是送给他们?
曾皓(点头)
曾思懿(不好开口,却终于说出)可杜家入说今天就要。
曾皓好,好,随他们,让它给有福气的人睡去吧。(思就想出去说,不料皓回首
对江)江泰,你叫他们赶快抬,现在就抬!(无限的哀痛)我,我不想明
天再看见这晦气的东西!
[曾皓低头不语,思只好停住脚。
江泰(怜悯之心油然而生)爹!(走了两步又停住)
曾皓去吧,去说去吧!
江泰(暮然回头,走到皓的面前,非常善意地)爹,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呢?人死就
死了,睡个漆了几百道的棺材又怎么样呢?(原是语调里带着同情而又安慰
的口气,但逐渐忘形,改了腔调,又接他一向的习惯,对着曾皓,滔滔不绝他说起来)这
种事您就没有看通,譬如说,您今天死啦,睡了就漆一道的棺材,
又有什么关系呢?
曾文彩(知道他的话又来了)江泰!
江泰(回头对彩,嫌厌地)你别吵!(又转脸对皓,和颜悦色,十分认真地劝解)那么您
死啦,没有棺材睡又有什么关系呢?(指着点着)这都是一种习惯!一
种看法!(说得逐渐高兴,渐次忘记了原来同情与安慰的善意,手舞足蹈地对着曾皓开
了讲)譬如说,(坐在沙发上)我这么坐着好看,(灵机一动)那么,这么(忽
然把条腿跷在椅背上)坐着,就不好看么?(对思)那么,大嫂,(陶醉在自
己的言词里,像喝得微醺之后,几乎忘记方才的龈龉)我就是比方啊!(指着)你
穿衣服好看,你不穿衣服,就不好看么?
曾思懿姑老爷!
江泰(继续不断)这都未见得,未见得!这不过是一种看法!一种习惯!
曾皓(插嘴)江泰!
江泰(不容人插嘴,流水似地接下去)那么譬如我吧,(坐下)我死了,(回头对文彩,
不知他是玩笑,还是认真)你就给我火葬,烧完啦,连骨头未都要扔在海
里,再给它一个水葬!痛痛快快来一个死无葬身之地!(仿佛在堂上讲
课一般)这不过也是一种看法,这也可以成为一种习惯,那么,爹,
您今天——
曾皓(再也忍不住,高声拦住他)江泰!你自己愿意怎么死,怎么葬,都任凭尊
便。(苦涩地)我大病刚好,今天也还算是过生日,这些话现在大可不
必。。
江泰(依然和平地,并不以为忤)好,好,好,您不赞成!无所谓,无所谓!人
各有志!。。其实我早知道我的话多余,我刚才说着的时候,心里
就念叨着,“别说啊!别说啊!”(抱歉地)可我的嘴总不由得——
曾思懿(一直似乎在悲戚着)那姑老爷,就此打住吧。(立起)那么爹,我,我(不
忍说出的样子,擦擦自己的眼角)就照您的吩咐跟杜家人说吧?
曾皓(绝望)好,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曾思懿唉!(走了两步)
曾文彩(痛心)爹呀!
江泰(忽然立起)别,你们等等,一定等等。
[江泰三脚两步跑进自己的卧室。思也停住了脚。
曾皓(莫名其妙)这又是怎么?
[张顺由通大客厅大门上。
张顺杜家又来人说,阴阳生看好那寿木要在今天下半夜,寅时以前,抬进
杜公馆,他们问大奶奶。。
曾文彩你。。
[江泰拿着一顶破呢帽提着手杖匆匆地走出来。
江泰(对张,兴高采烈)你叫他们杜家那一批混账王八蛋再在客厅等一下,你
就说钱就来,我们老太爷的寿木要留在家里当劈柴烧呢!
曾文彩你怎么。。
江泰(对皓,热烈地)爹,您等一下,我找一个朋友去。(对彩)常鼎斋现在当
了公安局长,找他一定有办法。(对皓,非常有把握地)这个老朋友跟我
最好,这点小事一定不成问题。(有条有理)第一,他可以立刻找社家
交涉,叫他们以后不准再在此地无理取闹。第二,万一杜家不听调
度,临时跟他通融(轻藐的口气)这几个大钱也决无问题,决无问题。
曾文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泰,真的可以,
江泰(敲敲手杖)自然自然,那么,爹,我走啦。(对思,扬扬手)大嫂,说在
头里,我担保。准成!(提步就走)
曾思懿(一阵风暴使她也有些昏眩)那么爹,这件事。。
曾文彩(欣喜)爹。。
[江跨进通大客厅的门槛一步,又匆匆回来。
江泰(对彩,匆忙地把手一伸)我身上没钱。
曾文彩(连忙由衣袋里拿出一小卷钞票)这里!
江泰(一看)三十!
[江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
曾皓(被他撩得头昏眼花,现在才喘出一口气)江泰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曾文彩(一直是崇拜着丈夫的,现在惟恐人不相信,于是极力对皓)爹,您放心吧,他平
时不怎么乱说话的。他现在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曾皓(将信将疑)哦!
曾思懿(管不住)哼,我看他。。(忽然又制止了自已,转对曾皓,不自然地笑着)那么
也好,爹,这棺木的事。。
音皓(像是得了一点希望的安慰似的,那样叹息一声)也好吧,“死马当做活马医”,
就照他的意思办吧。
张顺(不觉也有些喜色)那么,大奶奶,我就对他们。。
曾思懿(半天在抑压着自己的温怒,现在不免颜色难看,恶声恶气地)去!要你去干什么!
[思懿有些气汹汹地向大客厅快步走去。
曾皓(追说)思懿,还是要和和气气对杜家人说话,请他们无论如何,等一
等。
曾思懿嗯!
'思懿由通大客厅的门下,张顺随着出去。
曾文彩(满脸欣喜的笑容)瑞贞,你看你姑父有点疯魔吧,他到了这个时候才。。
曾瑞贞(心里有事,随声应)嗯,姑姑。
曾皓(又燃起希望,紧接着彩的话)唉!只要把那寿木留下来就好了!(不觉回顾)
霆儿,你看这件事有望么?
曾雳(也随声答应)有,爷爷。
曾皓(点头)但愿家运从此就转一转,——嗯,都说不定的哟!(想立起,瑞
贞过来扶)你现在身体好吧?
曾瑞贞好,爷爷。
曾皓(立起,望瑞,感慨地)你也是快当母亲的人喽!
'文彩示意,叫霆儿也过来扶祖父,霆默默过来。
曾皓(望着孙儿和孙儿媳妇,忽然抱起无穷的希望)我瞧你们这一对小夫妻总算相得
的,将来看你们两个撑起这个门户吧。
曾文彩(对霆示意,叫他应声)霆儿!
曾霆(又应声,望望瑞贞)是,爷爷。
曾皓(对着曾家第三代人,期望的口气)这次棺木保住了,房子也不要卖,明年开
了春,我为你们再出门跑跑看,为着你们的儿女我再当一次牛马!(用
手帕擦着眼角)唉,只要祖先保佑我身体好,你们诚心诚意地力我祷告
吧!(向书斋走。
曾文彩(过来扶着曾皓,助着兴会)是啊,明年开了春,爹身体也好了,瑞贞也把
重孙子给您生下来,哥哥也。。
[书斋小门打开,门前现出愫方。她像是刚刚插完了花,水淋淋的手还拿着两朵插剩下的
菊花。
愫方(一只手轻轻掠开掉在脸前的头发,温和地)回屋歇歇吧,姨父,您的房间收拾
好啦。
曾皓(快慰地)好,好!(一面对文彩点头应声,一面向外走)是啊,等明年开了春
吧!。。瑞贞,明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