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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中国现代散文-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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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等到你的生活潦倒不堪,所有的人都背弃了你,甚至当你辛苦的走尽了长
长的生命旅途,当临危的一瞬间,你会觉得你和它——那曾经消磨过你一生
中最可宝贵的时光的地方——你和它中间有一条永远割不断的线;它无论什
么时候都大量的笑着,温和的等待着你——一个浪子。自然的,事前我们早
已料到,除了甜甜的带着苦味的回忆而外,在那里,在那单调的平原中间的
村庄里,丝毫都没有值得怀恋的地方。我们已经不是那里的人,我们在外面
住的太久了,我们的房屋也许没有了,我们所认识的人也许都不在世了;但
是极其偶然的,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仍旧回去了一趟。这也
许是最后的一趟。这时什么是我们最不放心的呢?岂不是我们小时候曾和我
们的童伴们在那里嬉戏过的地方吗?
数年前我经过我们乡下,我只是偶然从那里经过,第一个使我注意的自
然是曾经在下面安过铁匠的炉子的柳树,它已经不在了,它已经和那先前的
椿树一样又被掘去了。我感到一点失望。我茫然的望着四周。这是一个晴朗
的上午,空气是温暖的,弥漫着植物的香气;在经过许多变动之后,马五叔
的小屋还站立着,一只鸡在倾侧了的墙基下搔拨,远远的有谁家的驴子叫唤,
此外是再也听不出别的声息。
我想因为那柳树的被掘掉,铁匠也许已经换过了地方了。我朝着水坑旁
边杂生着杨树、槐树和梨树的林子里走,直到水坑岸上,我仍旧找不出炭渣,
安过炉子的痕迹。
“也许今年他们来的晚了吧?”我又想。
在一棵杨树下,这时有一个人,忽然从地上爬起来。
“唉唉,汾哥吗?”
“原来是马五叔!”
我们打了招呼,大家竭力露出牙齿,想做出笑容。此刻的永远不生胡子
的马五叔,你可以想出是已经老了。他的头发已经秃了,仅剩下脑勺上剃得
极短的几根。他的脸也恰如桑皮一般皱褶。经过许久的沉默,我们坐了下来,
开始谈着我们害怕着的,似乎是早就料到了的,同时又非谈不可的几个人的
命运,接着我们又谈到铁匠。
“他永远不会来了,”马五叔摩着秃了的头顶说。
“他已经死了吗?”
“有时死了反倒是福。”
“那么他的大儿子呢?”
“他到工厂里做工去了。”
“还有那个小一点的呢?”
马五叔并不马上回答。他在这里迟疑了一下,随后他终于说出来了,他
终于告诉我们那个喜烧红娘子吃的小一点的做了土匪。你听了这话也许会惊
讶起来,但是庄稼人一年比一年穷困,他们吝啬到把原来用一年的镰刀用到
四年,于是正和所有的乡下铁匠一样,他不得不靠着修理破旧枪械为生。这
时候他和土匪发生了关系,当后来,当他苦思了几天之后,他决定抛弃那祖
传的锤和钳,去人士匪的伙;这以后他被捉住,人家用劈柴烤了他,打了他,
最后送给他一颗枪弹,一颗使他永远老实起来,再也不怕饥荒的“定心丸”。
唉唉,难道这不是极自然的,而同时又使我们好像要发脾气的结果吗?
“他的老婆是前年改嫁的,”马五叔结束着他这场谈话。“她抛下一个
儿子归老徐养活着。去年秋天我从他们那里经过,绕了一个弯,顺便去看他。
人也老了,眼也不大看得见;垣墙也塌了,院子跟屋子里都空荡荡的,什么
也没有。”
于是我们又沉默下来。在上面,斑鸠正“孤苦——孤苦——”的叫着。
一条乡下的狗,那种永远像刚刚遗失了什么东西的,低了头在不住的搜寻着
的狗,在一株大树下闻了闻,接着又沿了水坑走去。从一座倒塌了的院子里,
一个男子发出大而干燥的叫声:“猫他妈,猫他妈!”铁匠的大儿子到外面
做工去了,他的另一个小一点的儿子做了土匪,他儿子的老婆改嫁了。当你
听见你敬爱的,你推崇的,你满以为他们将以他们高尚的职业度过他们平安
的一生的人竟有这样收场,你将怎么想?你不是忽然感到空虚或者不平,连
这静寂的,绿色的,无限宽广的平原也都显得狭隘了吗?
然而更使你觉得空虚的还是铁匠和他的孙儿。这好像很凑巧的遗留下的
一老一小,他们还必须活着。人们已经把他们忘记了。他们好久以来就不再
为乡下的少女打美丽的梦,为农夫打幸福的梦。要说明这衰落的过程是不难
的。最初是因为他打不起精神;等到他饿得非自己动起手来不可的时候,他
又没有买铁和炭的钱。这时也许有一个将近五十的固执乡人,因为用不惯别
家的家伙想起了他,在一个很早的早晨,走进他的院子,他立到小屋前的枣
树下面,高声喊道:
“有人吗?”
屋子的板门仍旧紧紧的关着,里面还很晦暗,没有应声。你可以想得出,
铁匠的头发已经斑白,耳朵已经聋了。他没有听见。
“屋子里有人吗?”那乡人又喊了一遍。
这一回他的孙儿——那十岁左右的孩子却听见了,因为他昨天晚上没有
吃饭,他醒得很早。他摇了摇他的祖父。
“爷爷,有人在外面喊你。”
老铁匠早已醒着,他一生中从不晓得偷懒;但现在,他起来作什么呢?
既然没有事情做,就乐得多睡一会。他在床上应了一声,很快的从床上爬下
来,连衣纽都没有扣上就去开了门。这来的是谁呢,他终于看了出来,这是
朱三舅或是赵七哥,他的老朋友,一个老主顾。
“呵呵,”他笑着说:“朱三舅你怎么这样早啊?”
“我想请你打一把铁叉。你知道,那些行路货我不喜欢。”
听了这话的铁匠喜出望外。他不由自主的望了望四周,那老脸上的笑容
又敛住了。
“打是行的,只是没有现成的材料。”
”那不要紧,我带着钱来的。”
他怎么能拒绝这样的好意,纵然没有工资,纵然单单为了还有人赞赏他
的手艺,为了听一听好久以来都没有听到过的锤声,不是已经大可以满足了
吗?他连饭也不吃便动身了,下午他踯躅着从城里买了铁炭回来,就开始调
理家伙,他几次想把它们卖掉,终因许多代以来都靠着它们养活才留下来的
家伙。铁砧已经被邻人搬去拴牛去了;那贴了写着“福”字的红纸方的风箱
摆在墙角里,上面蒙着很厚一层尘土;那同样贴了写着“福”字的红纸方的
木箱和炉灶放在另一个角里,寂寞的睡过了空空溜去的岁月。现在他把这些
笨重的,曾经同他、同他的父亲、同他的祖父到各处乡镇巡行了一生的东西
一件一件搬集拢来。他用泥涂了炉灶;他的孙儿吃力的拉着风箱:唿——啪!
唿——啪!红红的带着青色的火焰一吞一吐的又开始闪动,铁块渐渐由红而
白,他往掌心上吐了一口吐沫,那微微弹动着的,粗硬的,瘦得见骨的手捉
起锤和钳,丝丝的响着的铁又开始飞迸出火花。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叮叮当了!”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顿顿当了!”
马五叔订正着我的话,我便站起来,我们还从铁匠那里等待什么呢?我
们还希望什么呢?正如我们回去得突如其来一般,我在那里逗留了一下,不
久便悄悄的踏上了我们第一次出门时走过的那条路;从此我们便失去了谈起
铁匠的机会,并且再也没有勇气探听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
这也许是我们回到家乡去的最后一次,它已经不是先前的样子,它已经
不能使我们怀恋,那里的家屋和田园已经荒弃,那里的高尚的值得尊敬的人
为了免得饿死已经不得不抛开他们的正当职业。只有一个印象是我们不能忘
的,我们于是开始深深的感到时光的流逝和生命的寂寞。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七日
(选自《看人集》,开明书店一九三九年十月版)
海上生明月
巴金
四周都静寂了。太阳也收敛了它最后的光芒。炎热的空气中开始有了凉
意。微风掠过了万顷烟波。船像一只大鱼在这汪洋的海上游泳。突然间,一
轮红黄色大圆镜似的满月从海上升了起来。这时并没有万丈光芒来护持它。
它只是一面明亮的宝镜,而且并没有夺目的光辉。但是青天的一角却被它染
成了杏红的颜色。看!天公画出了一幅何等优美的图画!它给人们的印象,
要超过所有的人间名作。
这面大圆镜愈往上升便愈缩小,红色也愈淡,不久它到了半天,就成了
一轮皓月。这时上面有无际的青天,下面有无涯的碧海,我们这小小的孤舟
真可以比作沧海的一粟。不消说,悬挂在天空的月轮月月依然,年年如此。
而我们这些旅客,在这海上却只是暂时的过客罢了。
与晚风、明月为友,这种趣味是不能用文字描写的。可是真正能够做到
与晚风、明月为友的,就只有那些以海为家的人!我虽不能以海为家,但做
了一个海上的过客,也是幸事。
上船以来见过几次海上的明月。最难忘的就是最近的一夜。我们吃过午
餐后在舱面散步,忽然看见远远的一盏红灯挂在一个石壁上面。这红灯并不
亮。后来船走了许久,这盏石壁上的灯还是在原处。难道船没有走么?但是
我们明明看见船在走。后来这个闷葫芦终于给打破了。红灯渐渐地大起来,
成了一面圆镜,腰间绕着一根黑带。它不断地向上升,突破了黑云,到了半
天。我才知道这是一轮明月,先前被我认为石壁的,乃是层层的黑云。

钱钟书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开了。春天从窗外进来,人在屋子里坐不住,就
从门里出去。不过屋子外的春天太贱了!到处是阳光,不像射破屋里阴深的
那样明亮;到处是给太阳晒得懒洋洋的风,不像搅动屋里沉闷的那样有生气。
就是鸟语,也似乎琐碎而单薄,需要屋里的寂静来做衬托。我们因此明白,
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画配了框子。
同时,我们悟到,门和窗有不同的意义。当然,门是造了让人出进的。
但是,窗子有时也可作为进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说里私约的情人就喜欢爬
窗子。所以窗子和门的根本分别,决不仅是有没有人进来出去。若据赏春一
事来看,我们不妨这样说:有了门,我们可以出去;有了窗,我们可以不必
出去。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把风和太阳逗引进来,使屋子里也关
着一部分春天,让我们安坐了享受,无需再到外面去找。古代诗人像陶渊明
对于窗子的这种精神,颇有会心。《归去来辞》有两句道:“倚南窗以寄傲,
审容膝之易安。”不等于说,只要有窗可以凭眺,就是小屋子也住得么?他
又说:“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意思是只
要窗子透风,小屋子可成极乐世界;他虽然是柴桑人,就近有庐山,也用不
着上去避暑。所以,门许我们追求,表示欲望,窗子许我们占领,表示享受。
这个分别,不但是住在屋里的人的看法,有时也适用于屋外的来人。一个外
来者,打门请进,有所要求,有所询问,他至多是个客人,一切要等主人来
决定。反过来说,一个钻窗子进来的人,不管是偷东西还是偷情,早已决心
来替你做个暂时的主人,顾不到你的欢迎和拒绝了。缪塞(Musset)在《少
女做的是什么梦》那首诗剧里,有句妙语,略谓父亲开了门,请进了物质上
的丈夫(matéri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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