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散文-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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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满,茶要浅”,茶斟得太满是对客人不敬,甚至是
骂人。于是就只剩下一个字:浓。我喝茶是喝得很酽的。曾在机关开会,有
女同志尝了我的一口茶,说是“跟药一样”。
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么忽然高了兴,要教我读书。
“穿堂”的右侧有两间空屋。里间是佛堂,挂了一幅丁云鹏画的佛像,佛的
袈裟是朱红的。佛像下是一尊乌斯藏铜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来烧一炷香。
外间本是个贮藏室,房梁上挂着干菜,干的粽叶,靠墙有一坛“臭卤”,面
筋、百叶、笋尖、苋菜秸都放在里面臭。临窗设一方桌,便是我的书桌。祖
父每天早晨来讲《论语》一章,剩下的时间由我自己写大小字各一张。大字
写《圭峰碑》,小字写《闲邪公家传》,都是祖父从他的藏帖里拿来给我的。
隔日作文一篇,还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种叫做“义”的文体,只是解释《论
语》的内容。题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义”,已经不记得了。只
记得有一题是“孟子反不伐义”。
祖父生活俭省,喝茶却颇考究。他是喝龙井的,泡在一个深栗色的扁肚
子的宜兴砂壶里,用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喝。他喝茶喝得很酽,一次要放多
半壶茶叶。喝得很慢,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义”;有时会另拿一个杯子,让我喝一杯他的茶。
真香。从此我知道龙井好喝,我的喝茶浓酽,跟小时候的熏陶也有点关系。
后来我到了外面,有时喝到龙井茶,会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乡有“喝早茶”的习惯,或者叫做“上茶馆”。上茶馆其实是吃
点心,包子、蒸饺、烧麦、千层糕? 。茶自然是要喝的。在点心未端来之前,
先上一碗干丝。我们那里原先没有煮干丝,只有烫干丝。干丝在一个敞口的
碗里堆成塔状,临吃,堂信把装在一个茶杯里的佐料——酱油、醋、麻油浇
入。喝热茶、吃干丝,一绝!
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昆明任了七年,几乎天天泡茶馆。“泡茶馆”是西
南联大学生特有的说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馆”,“坐”,本有消磨时间的
意思,“泡”则更胜一筹。这是从北京带过去的一个字,“泡”者,长时间
地沉溺其中也,与“穷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语源。联大学生在
茶馆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聊天、看书、写文章。有一位教
授在茶馆里读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称泡茶馆的冠军。此人姓陆,是一怪
人。他曾经徒步旅行了半个中国,读书甚多,而无所著述,不爱说话。他简
直是“长”在茶馆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独自坐着看书。他连
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洗脸刷牙。听说他后来流落
在四川,穷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馆里卖的都是青茶,茶叶不分等次,泡在盖碗里。文林街后来开
了一家“摩登”茶馆,用玻璃杯卖绿茶、红茶——滇红、滇绿。滇绿色如生
青豆,滇红色似“中国红”葡萄酒,茶味都很厚。滇红尤其经泡,三开之后,
还有茶色。我觉得滇红比祁(门)红、英(德)红都好,这也许是我的偏见。
当然比斯里兰卡的“利普顿”要差一些——有人喝不来“利普顿”,说是味
道很怪。人之好恶,不能勉强。
我在昆明喝过烤茶。把茶叶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
倾入滚水,茶香扑人。几年前在大理街头看到有烤茶罐卖,犹豫一下,没有
买。买了,放在煤气灶上烤,也不会有那样的味道。
1946 年冬,开明书店在绿杨邨请客。饭后,我们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
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看陈蕴珍(萧珊)“表演”:灌器、炽炭、
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这茶
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妇,有靳以、黄裳。一转眼,43
年了。靳以、萧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没有喝一次功夫茶的兴致了。
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过一杯好茶。
1947 年春,我和几个在一个中学教书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
景”,使我难忘的有两样方物,一是醋鱼带把。所谓“带把”、是把活草鱼
的脊肉剔下来,快刀切为薄片,其薄如纸,浇上好秋油,生吃。鱼肉发甜,
鲜脆无比。我想这就是中国古代的“切脍”。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龙井。真
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
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脏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贵了。一
杯茶,一块大洋,比吃一顿饭还贵。狮峰茶名不虚传,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
有这样的味道。我自此方知道,喝茶,水是至关重要的。
我喝过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龙潭泉水。骑马到黑龙潭,疾驰之后,下马到
茶馆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过瘾。泉就在茶馆檐外地面,一个正方的小
池子,看得见泉水骨都骨都往上冒。井冈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有的水
是“滑”的,“温泉水滑洗凝脂”并非虚语。井冈山水洗被单,越洗越白;
以泡“狗古脑”茶,色味俱发,不知道水里含了什么物质。天下第一泉、第
二泉的水,我没有喝出什么道理。济南号称泉城,但泉水只能供观赏,以泡
茶,不觉得有什么特点。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如盐城。盐城真是“盐城”,水是咸的。中产
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张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
缸里,备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泽,菏泽牡丹甲天下,因为菏泽土中含
碱,牡丹喜碱性土。我们到菏泽看牡丹,牡丹极好,但茶没法喝。不论是青
茶、绿茶,沏出来一会儿就变成红茶了,颜色深如酱油,入口咸涩。由菏泽
往梁山,住进招待所后,第一件事便是赶紧用不带碱味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这一天才舒服。无论贫富,
皆如此。1948 年我在午门历史博物馆工作。馆里有几位看守员,岁数都很大
了。他们上班后,都是先把带来的窝头片在炉盘上烤上,然后轮流用水氽坐
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门城楼的展览室里去坐着。他们喝的都是花茶。
北京人爱喝花茶,以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北京很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
叶花”)。我不太喜欢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离不开茶。他到莫斯科开会,苏联人知道中国人爱喝茶,
倒是特意给他预备了一个热水壶。可是,他刚沏了一杯茶,还没喝几口,一
转脸,服务员就给倒了。老舍先生很愤慨地说:“他妈的!他不知道中国人
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许只有中国人如此。外国人喝
茶都是论“顿”的,难怪那位服务员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为老先生已
经喝完了,不要了。
龚定庵以为碧螺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苏州东山的“雕花楼”喝过一次新
采的碧螺春。“雕花楼”原是一个华侨富商的住宅,楼是进口的硬木造的,
到处都雕了花,八仙庆寿、福禄寿三星、龙、凤、牡丹? 。真是集恶俗之大
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过茶是泡在大碗里的,我觉得这有点煞风景。后来
问陆文夫,文夫说碧螺春就是讲究用大碗喝的。茶极细,器极粗,亦怪!
我还在湖南桃源喝过一次擂茶。茶叶、老姜、芝麻、米,加盐放在一个
擂钵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细未,用开水冲开,便是擂茶。
茶可入馔,制为食品。杭州有龙井虾仁,想不恶。裘盛戎曾用龙井茶包
饺子,可谓别出心裁。日本有茶粥。《俳人的食物》说徘人小聚,食物极简
单,但“唯茶粥一品,万不可少”。茶粥是啥样的呢?我曾用粗茶叶煎汁,
加大米熬粥,自以为这便是“茶粥”了。有一阵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发明
的茶粥,自以为很好喝。四川的樟茶鸭子乃以柏树枝、樟树叶及茶叶为薰料,
吃起来有茶香而无茶味。曾吃过一块龙井茶心的巧克力,这简直是恶作剧!
用上海人的话说:巧克力与龙井茶实在完全“弗搭界”。
菜园小记
吴伯萧
种花好,种菜更好。花种得好,姹紫嫣红,满园芬芳,可以欣赏;菜种
得好,嫩绿的茎叶,肥硕的块根,多浆的果实,却可以食用。俗话说:“瓜
菜半年粮。”
我想起在延安蓝家坪我们种的菜园来了。
说是菜园,其实是果园。那园里桃树杏树很多,还有海棠。每年春二三
月,粉红的桃杏花开罢,不久就开绿叶衬托的艳丽的海棠花,很热闹。果实
成熟的时候,杏是水杏,桃是毛桃,海棠是垂垂联珠,又是一番繁盛景象。
果园也是花园。那园里花的种类不少。木本的有蔷薇,木槿,丁香,草
本的有凤仙,石竹,夜来香,江西腊,步步高,? 。草花不名贵,但是长得
繁茂泼辣。甬路的两边,菜地的周围,园里的角角落落,到处都是。草花里
边长得最繁茂最泼辣的是波斯菊,密密丛丛地长满了向阳的山坡。这种花开
得稠,有绛紫的,有银白的,一层一层,散发着浓郁的异香;也开得时间长,
能装点整个秋天。这一点很像野生的千头菊。这种花称作“菊”,看来是有
道理的。
说的菜园,是就园里的隙地开辟的。果树是围屏,草花是篱笆,中间是
菜畦,共有三五处,面积大小不等,都是土壤肥沃,阳光充足,最适于种菜
的地方。我们经营的那一处,三面是果树,一面是山坡;地形长方,面积约
二三分。那是在大种蔬菜的时期我们三个同志在业余时间为集体经营的。收
成的蔬菜归集体伙食,自己也有一份比较丰富的享用。
那几年,在延安的同志,大家都在工作,学习,战斗的空隙里种蔬菜。
机关,学校,部队里吃的蔬菜差不多都能自给。那个时候没有提出种“十边”,
可是见缝插针,很自然地“十边”都种了。窑洞的门前,平房的左右前后,
河边,路边,甚至个别山头新开的土地都种了菜、我们种的那块菜地,在那
园里是条件最好的。土肥地整,曾经有人侍弄过,算是熟菜地。地的一半是
韭菜畦。韭菜有宿根,不要费太大的劳力(当然要费些工夫),只要施施肥,
培培土,浇浇水,出了九就能发出鲜绿肥嫩的韭芽。最难得的是,菜地西北
的石崖底下有一个石窠,挖出石窠里的乱石沉泥,石缝里就涔涔地流出泉水。
石窠不大,但是积一窠水恰好可以浇完那块菜地。积水用完,一顿饭的工夫
又可以蓄满。水满的时候,一清到底,不溢不流,很有点像童话里的宝瓶,
水用了还有,用了还有,不用就总是满着。泉水清冽,不浇菜也可以浇果树,
或者用来洗头,洗衣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
以濯我足”。这比沧浪之水还好。同样种菜的别的同志,菜地附近没有水泉,
用水要到延河里去挑,不像我们三个,从石窠通菜地掏一条窄窄浅浅的水沟,
用柳罐打水,抬抬手就把菜浇了。大家都羡慕我们。我们也觉得沾了自然条
件的光,仿佛干活掂了轻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