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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中国现代散文-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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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
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
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
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
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
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于出水很高,像亭亭的
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
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
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
于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
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
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
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
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一酣眠固
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
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
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
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
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
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
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
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
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
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
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
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鸽首徐回,兼传羽杯;櫂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
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据。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
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于,
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
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一九二七年七月,北京清华园
(原载一九二七年七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八卷第七号)
钓台的春昼
郁达夫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
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
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
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
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
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而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
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
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
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访一访严于陵的幽
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
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
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
的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
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
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
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
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
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
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树。南面对江,
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于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
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
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
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
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
仰道观,就在那一大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
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
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
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
“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
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晰呀柔橹的声音。时
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
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
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
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
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
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沉默
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
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
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
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
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鼻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
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问的义渡,船
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
就被一块乱石绊倒,滑跌了一次。
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
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
是必须点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
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
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
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
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
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祷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
几丝木鱼怔铰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
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
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细想了几次,
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
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
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
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
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
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
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
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
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
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
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
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
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
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
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
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
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
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
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
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
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析声
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
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
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草案似的商音
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
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
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
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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