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散文-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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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跌坐时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众中 说我当作佛 闻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 心中大惊疑 将非魔作佛 恼乱我心那
但这也许看大奥了。我们承受西洋人生观洗礼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积极,
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让,把住这热乎乎的一个身子一个心放进生活
的轧床去,不叫他留存半点汁水回去;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肯认输,
退后,收下旗帜;并且即使承认了绝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体的取
决,不来半不阑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宁可自杀,甘脆的生命的断绝,不
来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认。不错,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亚
佩腊与爱洛绮丝,但在他们是情感方面的转变,原来对人的爱移作对上帝的
爱,这知感的自体与它的活动依旧不含糊的在着;在东方人,这出家是求情
感的消灭,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迹的解脱。再说,这出家或
出世的观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国,是跟着佛教来的;印度何以会发生这
类思想,学者们自有种种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释,也尽有趣味的。中国何
以能容留这类思想,并且在实际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
个朋友差一点做了小和尚)!这问题正值得研究,因为这分明不仅仅是个知
识乃至意识的浅深问题,也许这情形尽有极有趣味的解释的可能,我见闻浅,
不知道我们的学者怎样想法,我愿意领教。
西湖的六月十八夜
俞平伯
我写我的“中夏夜梦”罢。有些踪迹是事后追寻,恍如梦寐,这是习见
不鲜的;有些,简直当前就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那更不用提什么忆了。这
儿所写的正是佳例之一。
在杭州住着的,都该记得阴历六月十八这一个节日罢。它比什么寒食,
上已重九? 。都强,在西湖上可以看见。
杭州人士向来是那么寒乞相的;(不要见气,我不算例外。)惟有当六
月十八的晚上,他们的发狂倒很像有点彻底的。(这是鲁迅君赞美蚊子的说
法。)这真是佛力庇护——虽然那时班禅还没有去。
说杭州是佛地,如其是有佛的话,我不否认它配有这称号。即此地所说
的六月十八,其实也是个佛节日。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听说在六月十九,这句
话从来远矣,是千真万确的了,而十八正是它的前夜。
三天竺和灵隐本来是江南的圣地,何况又恭逢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观世音菩萨”的芳诞,——又用靓丽的字样了,死罪,死罪!——自然在进
香者的心中,香烧得早,便越恭敬,得福越多,这所谓“烧头香”。他们默
认以下的方式:得福的多少以烧香的早晚为正比例,得福不嫌多,故烧香不
怕早。一来二去,越提越早,反而晚了。(您说这多们费解。)于是便宜了
六月十八的一夜。
不知是谁的诗我忘怀了,只记得一句,可以想象从前西子湖的光景,这
是“三面云山一面城”。现在打桨于湖上的,却永无缘拜识了。云山是依然,
但濒湖女墙的影子那里去了?我们凝视东方,在白日只是成列的市窿,在黄
昏只是星星的灯火,虽亦不见得丑劣;但没出息的我总会时常去默想曾有这
么一带森严曲折颓败的雉堞,倒印于湖水的纹奁里。
从前既有城,即不能没有城门。滨湖之门自南而北凡三:曰清波,曰涌
金,曰钱塘,到了夜深,都要下锁的。烧香客人们既要赶得早,且要越早越
好,则不得不设法飞跨这三座门。他们的妙法不是爬城,不是学鸡叫,(这
多们下作而且险!)只是隔夜赶出城。那时城外荒荒凉凉的,没有湖滨聚英,
更别提西湖饭店新新旅馆之流了,于是只好作不夜之游,强颜与湖山结伴了。
好在天气既大热,又是好月亮,不会得受罪的。至于放放荷灯这种把戏,都
因为惯住城中的不甘清寂,才想出来的花头,未必真有什么雅趣。杭州人有
了西湖,乃老躲在城里,必要被官府(关城门)佛菩萨(做生日)两重返迫
着方始出来晃荡这一夜;这真是寒乞相之至了。拆了城依;日如此,我看还
是惰性难除罢,不见得是彻底发泄狂气呢。
我在杭州一住五年,却只过了一个六月十八夜;暑中往往他去,不是在
美国就是在北京。记得有一年上,正当六月十八的早晨我动身北去的,莹环
他们却在那晚上讨了一只疲惫的划子,在湖中飘泛了半晌。据说那晚的船很
破烂,游得也不畅快;但她既告我以游踪。毕竟使我愕然。
去年住在俞楼,真是躬逢其盛。是时和H 君一家还同住着。H 君平日兴
致是极好的,他的儿女们更渴望着这佳节。年年住居城中,与湖山究不免隔
膜,现在却移家湖上了。上一天先忙着到岳坟去定船。在平时泛月一度,约
费杖头资四五角,现在非三元不办了。到十八下午,我们商量着去到城市买
些零食,备嬉游时的咬嚼。我俩和Y、L 两小姐,背着夕阳,打桨悠悠然去。
归途车上白沙堤,则流水般的车儿马儿或先或后和我们同走。其时已黄
昏了。呀,湖楼附近竟成一小小的市集。楼外楼高悬着眩目的石油灯,酒人
已如蚁聚。小楼上下及楼前路畔,填溢着喧哗和繁热。夹道树下的小摊儿们,
啾啾唧唧在那边做买卖。如是直接于公园,行人来往,曾无闲歇。偏西一望,
从岳坟的灯火,瞥见人气的浮涌,与此地一般无二。这和平素萧萧的绿杨,
寂寂的明湖大相径庭了。我不自觉的动了孩子的兴奋。
饭很不得味的匆匆吃了,马上就想坐船。——但是不巧,来了一群女客,
须得尽先让她们耍子儿;我们惟有落后了。H 君是好静的,主张在西冷桥畔
露坐憩息着,到月上了再去荡桨。我们只得答应着;而且我们也没有船,大
家感着轻微的失意。
西冷桥畔依然冷冷清清的。我们坐了一会儿,听远处的萧鼓声,人的语
笑都迷蒙疏阔得很,顿遭逢一种凄寂,遇异我们先前所期待的了。偶然有两
三盏浮漾在湖面的荷灯飘近我们,弟弟妹妹们便说灯来了。我瞅着那伶愕摇
摆的神气,也实在可怜得很呢。后来有日本仁丹的广告船,一队一队,带着
成列的红灯笼,沉填的空大鼓,火龙般的在里湖外湖问穿走着,似乎抖散了
一堆寂寞。但不久映入水心的红意越宕越远越淡,我们以没有船赶它们不上,
更添许多无聊。——淡黄月已在东方涌起,天和水都微明了。我们的船尚在
渺茫中。
月儿渐高了,大家终于坐不住,一个一个的陆续溜回俞楼去。H 君因此
不高兴,也走回家。那边倒还是热闹的。看见许多灯,许多人影子,竟有归
来之感,我一身尽是俗骨罢?嚼着方才亲自买来的火腿,咸得很,乏味乏味!
幸而客人们不久散尽了,船儿重系于柳下,时候虽不早,我们还得下湖去。
我鼓舞起孩子的兴致来:“我们去。我们快去罢!”
红明的莲花飘流于银碧的夜波上,我们的划子追随着它们去。其实那时
的荷灯已零零落落,无复方才的盛。放的灯真不少,无奈抢灯的更多。他们
把灯都从波心里攫起来,摆在船上明晃晃的,方始踌躇满志而去。到烛烬灯
昏时,依然是条怪蹩脚的划子,而湖面上却非常寥落;这真是杀风景。“摇
摆,上三潭印月。”
西湖的画航不如秦淮河的美丽;只今宵一律装点以温明的灯饰,嘹亮的
声歌。在群山互拥,孤月中天,上下莹澈,四顾空灵的湖上,这样的穿梭走
动,也觉别具丰致,决不弱于她的姊妹们。用老旧的比况,西湖的夏是“林
下之风”,秦淮河的是“闺房之秀”。何况秦淮是夜夜如斯的;在西湖只是
一年一度的美景良辰,风雨来时还不免虚度了。
公园码头上大船小船挨挤着。岸上石油灯的苍白芒角,把其他的灯姿和
月色都逼得很黯淡了,我们不如别处去。我们甫下船时,远远听得那边船上
正缓歌《南吕懒画眉》,等到我们船拢近来,早已歌阑人静了,这也很觉怅
然。我们不如别处去。船渐渐的向三潭印月划动了。
中宵月华的皎洁,是难于言说的。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动着的歌声人语,
灯火的微芒,合拢来却晕成一个繁热的光圈儿围裹着它。我们的心因此也不
落于全寂,如平时夜泛的光景;只是伴着少一半的兴奋,多一半的怅惆,软
软的跳动着。灯影的历乱,波痕的破皱,云气的奔驰,船身的动荡? 。一切
都和心象相溶合。柔滑是入梦的惟一象征,故在当时已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
及至到了三潭印月,灯歌又烂缦起来,人反而倦了。停泊了一歇,绕这
小洲而游,渐入荒寒境界;上面敬侧的树根,旁边披离的宿草,三个圆尖石
潭,一支秃笔样的雷峰塔,尚同立于月明中。湖南没有什么灯,愈显出波寒
月白;我们的眼渐渐饧涩得抬不起来了,终于摇了回去。另一划船上奏着最
流行的《三六》,柔曼的和音依依的送我们的归船。记得从前H 君有一断句
是“遥灯出树明如柿”,我对了一句“倦桨投波密过饧”;虽不是今宵的眼
前事,移用却也正好。我们转船,望灯火的丛中归去。
梦中行走般的上了岸,H 君夫妇回湖楼去,我们还恋恋于白沙堤上尽徘
徊着。楼外楼仍然上下通明,酒人尚未散尽。路上行人三三五五,骆驿不绝。
我们回头再往公园方面走,泊着的灯船少了一些,但也还有五六条。其中有
一船挂着招帘,灯亦特别亮,是卖凉饮及吃食的,我们上去喝了些汽水。中
舱端坐着一个华妆的女郎,虽然不见得美,我们乍见,误认她也是客人,后
来不知从那儿领悟出是船上的活招牌,才恍然失笑,走了。
不论如何的疲惫无聊,总得拼到东方发白才返高楼寻梦去;我们谁都是
这般期待的。奈事不从人愿,H 君夫妇不放心儿女们在湖上深更浪荡,毕竟
来叫他们回去,顶小的一位L。君临去时只咕噜着:“今儿玩得真不畅快!”
但仍旧垂着头踱回去了。只剩下我们,踽踽凉凉如何是了?环又是不耐夜凉
的。“我们一淘走罢!”
他们都上重楼高卧去了。我俩同凭着疏朗的水泥栏,一衍楼廊满载着月
色,见方才卖凉饮的灯船复向湖心动了。活招牌式的女人必定还支撑着倦眼
端坐着呢,我俩同时作此想。叮叮当,叮叮冬,那船在西倾的圆月下响着。
远了,渐渐听不真,一阵夜风过来,又是叮? 。当,叮? 。冬。
一切都和我疏阔,连自己在明月中的影子看起来也膝陇得甚于烟雾。才
想转身去睡;不知怎的脚上踌躇了一步,于是箭逝的残梦俄然一顿,虽然马
上又脱镞般飞驶了。这场怪短的“中夏夜梦”,我事后至今不省得如何对它。
它究竟回过头瞟了我一眼才走的,我那能怪它。喜欢它吗?不,一点不!
十四,四,十三,作于北京
(原载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三日《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四期)
渐
丰子恺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
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
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
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