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品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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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游去,最后掉在了屋檐上。
现在想起来,这一切都如烟如梦。
等到我上中学那一年,靠巷的那堵围墙不知何故拆除,于是天井只留在了我的想象之中。拆围墙那一天,墙哗啦啦倒下来,那棵蔷薇的老藤扑倒在砖块里。阳光一下子从墙外扑进来,满天井都是发亮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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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居杂忆十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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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拆墙的那天起,我才感觉到,原来天井那样狭小。
墙拆去后,因为巷里接通了自来水,家里不再吃大缸里积存的雨水。父亲先是用那口缸养鱼,不养金鱼养的是鲫鱼。可没养多久,鲫鱼全部死光,缸随之也要卖掉。等买缸人来运缸那天,搬开缸,忽然发现那两只家里饲养多年的乌龟已死在缸脚。奇怪的是脑袋已不知被什么东西咬去,只剩两个发臭的空壳。
又过了些年,我们家搬离了那所老屋。等我下乡折腾十年后在北京安了家再回到老屋跟前,原来长有绿苔的古旧砖地已铺成了水泥地。但站在水泥地中间那口熟透了的井旁,月光依然在老屋青白色的瓦楞里似水一样地流,蟋蟀仍然在周围每一个角落里欢叫,潮气四聚,仍然隐隐包裹着我。等过十年再到老屋跟前,弄堂与老屋早已荡然无存,它们都被推土机简单地连同它们的记忆一起抹去,替代它们的是一栋墙上有白瓷砖再加上蓝玻璃的六层小楼。
腊梅
在我的感觉中,腊梅似乎是用纸剪出来的。
腊梅并非是梅类。据李时珍《本草》考,腊梅小树,丛枝尖叶。此物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
腊梅原名黄梅,叶为长卵形,对生,密披细毛。黄梅季节,蒙蒙细雨之中,叶腋间始生花粒。待秋风一起,叶黄而落,花粒饱和,初冬起便陆续开花。花期直至翌年立春方休,花被之片数颇多。待花落尽,则新叶萌生。
腊梅密蕊繁瓣,香气浓郁,且是真正腊月雪中开放之花。古人云:“先春正色霜难压,晚岁寒香菊未知。”自古莲称君子,菊名隐逸,皆经霜即殒望雨先零。惟有它在霜锷水凝之际含苞怒放,且避艳阳以先去,耻与桃李争艳,一身凛然孤芳。所以,于花中我最喜好腊梅。
邻家李先生后院就有一棵老年腊梅,枝丫黑黝黝伸过我家灶屋后院的墙头。下雪天气,清光氤氲之中,雪花飘飘忽忽,墙头枝丫抖抖索索,后院就飘满漠漠幽香。
李先生家有一间偌大的客堂。下雪天客堂里奇暗,相比之下客堂外天井里奇亮,只见满天柳絮花飞,天地间断了一切声息。这时,客堂几上一束腊梅在青瓷花瓶中香脸半开,旁边香炉里的香烟呈一条曲线,徐徐地往上升。李先生好静,客堂间的门却是无论刮风下雪都开着的。他斜坐在藤椅上,膝上一块极白净的水貂皮,椅边方凳上一把紫砂茶壶,手中离不了一卷书。李先生读的都是线装书。李先生奇瘦,站起来只看见鼓鼓的喉结;坐在那里看书,就只看到白白的手背上青青的鼓突的血管。
客堂的门槛很高。我蹲在门槛那里盯着他看,他拿茶壶喝水的时候,眼睛从金丝眼镜里看看我,就招手叫我过去。我蹲在那里不动,他则又低头看他的书。
李先生家的腊梅,在我记忆中每年都是下雪天开花。花一开,李家妈妈就会剪一束过来送给我母亲,所以我们家差不多每年腊月花瓶里也都有腊梅。
李家藏书在一夜之间全部化成灰烬。那一年我15岁。夏天,燠热难忍,夜里满城都在烧东西,火舌一蹿几米高,粉墙被火光映得通红。夜里从街上远远望进去,李先生家的天井亮得耀眼,亮光中沸沸扬扬飘满黑灰。那一年冬天,李先生家的大门紧闭着,下雪天气门前的雪无人打扫,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直响。腊梅照例还是伸过我家墙头,开了花。但听不见李家妈妈喜冲冲剪枝的声音,也不见她笑吟吟地拿着送过来。大年夜,我搬一个方凳去剪伸过墙头的一枝,雪从枝上落下来,灌了我一脖子。
两年后,我下了乡。下乡后三个月,有一夜蜷在热炕上,突然梦见鹅毛大雪混混沌沌,落地盈尺,李家的腊梅在雪中开得满树尽是花朵,奇怪的却是没一点幽香。事后接母亲来信,李先生恰恰是这一天自杀的。造反派要他低头,他硬是竖着两个肩膀站着。造反派给他挂黑牌戴高帽子,细铁丝勒进他的脖颈里。他回家偷吃了安眠药,一人在客堂里静静地坐着,坐着坐着就过去了。
等过了几年我回家,李家院墙已拆除,与我家灶间后院连成了一片。那棵腊梅已不再开花。下雪的天气,它披一身雪静静地站在那里,黑黝黝的枯枝上面是满天大雪的夜空。我呆呆地愣在雪地里,只想起清人吴瞻录的四句诗。诗曰:
奇香异色著林端,
百十年来忽兴阑。
尽把精华收拾去,
止留骨格与人看。
按:《本草》记载,腊梅种凡三:以子种出不经接者,腊月开小花而香淡,名狗蝇梅。经接而花疏,开时含口者,名馨口梅。花密而香浓,色深黄如紫檀者,名檀香梅。李先生家的这一棵,应该是檀香梅。用檀香梅树皮浸水磨墨,墨迹有光泽,且幽香溢于纸外。
同里
小芬是舅舅家的大女儿,长我五岁。舅舅给她起名为“涟漪”,可母亲只叫她“小芬”。小芬蓄长辫移于胸前,不说话便有笑模样。平日里低头见人,偶尔捏弄辫梢抬眼冲人一瞥,嘴角就有两个笑涡。我从小未曾见过表姐,这些印象都是从照片上移植过来的幻想。
1972年,我第二次从东北回家探亲,突然间急迫地想要见表姐。母亲有一处地址,我顺地址坐长途车赶到江苏卢墟,可实际上表姐已搬到了同里。从卢墟到同里通船,于是我又挤进黑黑的船舱,分开白花花的湖水,到了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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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居杂忆十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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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里据说旧名富士,唐初更名铜里,宋代才改名同里。同里是个古镇,倪云林、唐寅、董其昌,都曾留下过诗文,其中最有意境的大约属:“扁舟能听三更雨,一苇难航九里湖,浇榻波涛旧梦短,隔林烟火远村孤。”我当初的印象,同里确实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家家房子似乎都一边着陆一边临水。前门临街,后门就是水桥,吊桶从窗口放下去,就可从河里拎水。街是微微睁开的眼缝那般极窄,两旁的古旧木楼都往街上倾斜,檐角与檐角,几乎要攀在一起,空隙处只漏下一线淡淡的天光,使狭窄的街面显得格外黝黑。同里古桥多,据说有15条大小河流来回交叉,把小镇叉成一块一块,于是整日橹声乃不绝。桥则都是爬满绿苔的石桥。凡街面豁亮处前方必有一座桥,桥旁又必有一家铺板被熏得焦黑的饭铺。铺前一锅滚烫的油,飘出炸油墩的香气。
街上的人都认得表姐。表姐与我似乎已相识多久,初一见彼此都微微笑着,只点一点头。表姐胸前并无从脑后挽过来的长辫,一头微黄的齐耳短发;和我站在一起,个子显得略矮,那双眼睛却就是在我记忆中闪动的那种笑模样。表姐带我在窄窄的石板街上走,表姐的肩膀碰着我的肩膀。我听不见她跟我解说什么,只看到头顶上乌黑乌黑的瓦,只看到桥下河上飘起的水气一样的暮烟。暮烟升起的时候,隐隐约约似有竹院钟声,水村渔笛。
表姐住在一所古旧木楼上。登上楼梯,窄窄的一条楼道,用木板隔开,不知住着两家还是三家,地板踩上去嘎吱吱作响。
我和表姐面对面坐着,先是表姐摘菜我剪虾。屋里的光线暗暗的,青虾在桌上乱蹦。后来灯亮了,亮得刺目,灯下桌上一碗鲜红的虾,一碗嫩黄的鸡蛋,一碗青绿的菜苔。表姐给我夹菜,碗上堆得满满的,时不时瞥我一眼,我就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她。表姐侧着脸,我迎着灯光,只看见那些半透明的发丝。
那一年,表姐刚结婚两年。姐夫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海岛上。
那天晚上喝了点葡萄酒,只觉得浑身发热。夜深人静,表姐让我先睡,自己轻轻掩上门进了里屋。我躺在一张已很陈旧的棕绷小床上,床贴着板壁,里屋的灯光从板缝透过来,直晃我眼睛。翻一下身,小床又到处都响。夜里有人上楼,楼道里的地板颤动着响。蒙中表姐又似乎来帮我盖被子,脚步轻轻的,手碰着我的脸,凉凉的。然后表姐屋里的灯灭了,再也没一丝动静。我趴在床上,领会不到“浇榻波涛旧梦短”的意境,窗上无窗帘,月光很亮地照满一间屋子,使屋里显得十分空洞。
遗憾的是同里那天晚上无雨。清早醒来,瓦上已是亮亮的一片。
那一年,我刚过20岁。
耀先
耀先是我哥哥,长我15岁。母亲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往育婴堂送了一个,于是我只剩下这一个哥哥。
耀先生于腊月。母亲形容,那一日阴雾封树,素冰弥泽。耀先出生时,全身包一层白膜,不见血,似披着一身孝衣。祖母因此嫌他不吉利并多哭。耀先四个月母亲突然染上伤寒,烧得奶水一滴没有。四岁,他自己又得伤寒,炎风燠热之中,着嘴唇不吃不喝在晒台上躺了三天三夜。三天过去母亲以为他死了,他却自己爬了起来,说是饿了,要吃。母亲说,耀先这一世,真是苦透了苦透了。
因幼时无人照看,耀先的后脑勺睡得扁平。念完小学,他便出门去四家的棺材铺当学徒。四是父亲的大表姐,却历来不把我们这一家当亲戚。耀先白天在棺材铺当小工,夜里裹一薄被,就睡在棺材盖上。夜里棺材铺只剩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夏日,闪电在四面墙上印满各种各样的影子。冬天,风像蛇一样在每一条板缝里钻来钻去。
耀先25岁结婚成家。嫂嫂是幼儿师范毕业的老师,大家叫她谢老师。谢老师第一次进我家是个下雪天,月亮把一天井雪耀得很亮很亮。谢老师围一条很大的月白色围巾,因为两只牙齿有点向外暴,说完话总抿着嘴。一抿嘴,嘴角就漏一点笑。那天夜里,耀先踏雪去送谢老师,一送送到半夜。等到夏天,他们就结了婚。
耀先结婚后,开始借住在顾家花园西厢房的楼上。顾家花园是晚清一位进士的宅第,其中虽无新荷覆水、修杨阴堤,却也桃柳倚错,松柽玲珑。却有红蓼植于前除,有黄花栽于篱下,有修竹碧沉如桐。夏日繁阴匝地,爽籁四发;秋日则丹桂飘香,岚润如滴。西厢房木楼下,记得有一棵“痰盂花”,夏日星空下吊一树雪白的“痰盂”,浓香扑鼻,离老远就白得耀目。耀先在这里住了一年,搬进张马弄一所老宅。搬家前母亲带我去看房子,很沉的木板门推进去,有一个很荒的天井,天井里长满发黄的“狗尾巴”和“打官司”草,瓦楞里爬满暗红色的瓦松。母亲看完房回来与我悄悄说起,说此房恰恰就是她出嫁前外婆死在那里的房子。母亲说,那一天夜里我也不知道怎么睡得那样死,你外婆在我身边睡过去了我还不知道。早晨叫她叫勿醒,一碰身体已经凉了。这件事后来成了我家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但大家都瞒着耀先。
耀先结婚后十年,谢老师患乳腺癌,手术后三年,开始扩散。之后又拖了几年,拖得浑身浮肿人完全失去了原来形态,耀先则瘦得一身衣裳就像让竹竿空空落落挑在身上。谢老师死后,耀先续了弦。对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