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的妙药-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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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可谓有理有据,这一席话说的院长哑口无言。从此,这个医院的非典垃圾包装得最符合标准,院长还和张华成了朋友。
从队伍组建的那一天开始,张华的战友们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吃住都在垃圾场。张华说他有两个压力,一是要把非典垃圾及时焚烧。由于前期的垃圾量极大,目前尚未焚烧完毕。我说,它们在哪里藏着呢?张华说,在山里,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说,那总藏着也不是个办法。张华说,是啊,我们现在除了每天焚烧当天产生的垃圾之外,还要把以前的欠账补回来。我说,那就是说,即使疫情缓解,医院里不那么忙了,你们这里也清闲不下来。张华说,正是这样。即使全市不再有新发病例,但只要有一个病人还在住院,有一户人家还在医学观察,他们就不能离开高温难耐的焚烧炉。
还有个巨大的压力就是要保证战友们的安全。张华找部队的老关系,买到了二十套防化服,每套一千五百元,又制订了严格的消毒隔离制度,确保人身安全。针对垃圾袋容易破损的弊病,买了二千个整理箱,来个双保险。垃圾整理箱是循环使用,消毒步骤非常缜密。包括到居民家里收取垃圾,都做到干净的箱子和盛装污物的箱子严格分开,以万无一失。
我们没有传送带,环卫工人就是拖不烂打不垮的传送带。他们穿着厚厚的防生化服,戴着防毒面罩,酷热和超负荷的劳作,每逢脱衣脱靴之后,都会倒出半盆汗水。因为不能乘坐电梯,有的隔离户在二十几层高楼之上,他们也要一级级攀登,然后一肩负着数十斤的垃圾箱,再一级级退下。怕百姓惊恐,怕袭扰了居民的安宁,总是在夜间作业。
没有专用的特殊垃圾焚烧炉。先是用远洋轮船上的炉子,不想进料口太小,只比一本精装书略大,打包的医疗垃圾根本就投不进,现场拆封,无异放虎归山,极为危险。张华前后试用了四台炉子,边调试边运行,日夜泡在现场,反复对炉子的参数、结构和性能进行研究,从一无所知的门外汉成了特殊垃圾处理设备的专家。
还有更凶险的东西,那就是非典病人的排泄物。香港淘大花园的爆发流行,就和粪便污染密不可分。一袋袋的粪便,简直可以说是潜在的生化炸弹。
当贮满非典患者粪便的塑料袋打着结,犹如枣肠一串串来到这里,当气管切开吸出的非典黏液饱含着超高浓度的病毒汇聚在这里,当那些锋利的针头刺破了环卫工人的手指,当半瓶废弃的药液在炉子中轰然炸裂,将熊熊炉火扑灭的时候,你才知道这里浓缩着千百倍的风险与奉献。
奉献意味着把自己完整地交了出去,在这最危险的时刻和最危险的地方。奉献意味着你清楚地知道灾难的每一个细节,可还是面带纯真的微笑从容迎上前去。奉献意味着你把安宁和洁净送给他人,把牺牲和艰窘留给了自己。奉献意味着不单是你一个人走上战场,而且还相跟你的长辈和你的孩子……
我原本以为垃圾焚化炉很高大,走到近旁,才发觉它和一般的锅炉相差并不大。垃圾焚烧后,就化成了袅袅的青烟。这里的青烟很轻很轻,这里的责任很重很重。当我告别时候,我问正准备进入工作的环卫工人,如果非典被战胜了,垃圾都烧完了,你可以回家了,你最先想做的事是什么?
回答我的是一个小伙子,他说,我要买一束花,献给我的妈妈。因为我以前说过,今年母亲节的时候,我要献给她一束花。我不能回家,我没能做到,我对不起她,我要补上……
当一个为我们而奉献的人,却说着〃对不起〃的时候,我才深深体会到感动。
养心的妙药
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姑娘,在非典中被派到了一线。她原本是个护士,负责打针服药,习惯了洁净和有条不紊的工作。但这一次,她的使命是当护工。也就是说,她要暂时告别医疗事务,承担起照料病人吃喝拉撒的杂活,当然还要负责打扫病房卫生。当人们以为她会哭的时候,她笑着走进了SARS病房。
在那里,除了所有我们能想像到的繁忙劳累辛苦和危险之外,还有一宗连我这个当过20 年医生的人都没有料到的活计那就是〃搅〃。
〃搅〃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手执长柄刷具,把消毒液和病人的排泄物均匀地混合在一起搅拌。这家医院已经很多年没有大规模地接收传染病人了,如今病人如潮水般地涌来,只得将一栋孤立的楼房临时改建成SARS专科,病室内没有卫生间,应急措施就是找来一些红色塑料桶,内衬黑色垃圾袋,病人大便小便均在此解决。每隔几小时,就由护工将袋子拎到公共卫生间统一处理。
统一处理的最重要的步骤就是消毒。你可以想见,如果未经严格消毒的SARS病人的排泄物直接进入城市的下水系统,将会造成怎样恐怖的污染。香港淘大花园的惨痛教训就是例子,由于粪便作祟,造成了大面积的流行。根据科学家研究,SARS病毒在人的尿液中可以存活10天以上。
说到这里,你就可以明白我们这位名叫〃绒儿〃的原护士现护工干的是什么活了那就是把大约100名SARS病人的大便小便和呕吐物,从病房逐一收捡出来,然后把100个黑色塑料袋子一一打开,把配好的消毒液倒进袋子里,接着均匀地搅拌它们,如同一台优质高效的搅拌机,直到排泄物和消毒液天衣无缝地融汇在一起。
我问过绒儿,你闻得见臭吗?
她说,戴着那么厚的口罩,我想是闻不到的。但是,我能看到臭味。
我很惊奇,味道怎么能看到?
绒儿说,SARS病人高烧有火,吃的又很少,大便密结,干燥成团块,要细心地把所有的硬块都搅碎,搅得像小米一样均,才能被消毒液彻底浸泡,以绝后患。搅的时候,你能看到粪便破碎时所有丝丝缕缕的过程,黄褐色的絮状物腾起,像一枚枚小型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
绒儿这样说的时候,很平静,可我的胃已经开始翻江倒海,然后又收缩成了一块石头。后来当我把这故事讲给一位记者听的时候,他说毕淑敏你饶了我吧,你还让我以后吃不吃蘑菇了?细节太折磨人了,激起我生理和心理上的反感,咱们还是不谈这个话题吧。
然而绒儿不能逃避。她不断地搅着拌着,对待每一个黑色的袋子,都像对待一件工艺品,小心翼翼尽职尽责。
我问,有人检查你的工作吗?比如说你搅拌的是否到位?颗粒是不是大小一致?有人会把混合均匀的粪便拿去检查,看有没有活的SARS病毒。
绒儿摇摇头说,从没有人检查过。
我说,其实你可以把它们胡乱混合在一起,不必管匀不匀的事,谁也不会知道。
绒儿说,可是我从来就没想过这是可以敷衍和偷奸耍猾的事啊。
小绒日复一日地在SARS病房里忙碌着,直到有一天护士长看到小绒弯着腰蹲在走廊里。护士长问小绒你怎么啦?小绒说我有点累,蹲下歇一会儿。护士长很心疼小绒,叫她休息。小绒说我马上就缓过来了,您不必挂心。
小绒休息了一会儿,可小绒没有缓过来,小绒开始发高烧,然后是咳嗽和憋气,被确诊为SARS。小绒住进了病房,病势很快转重。小绒开始吸氧,最后用上了呼吸机。
小绒同我讲到这一切的时候,很平静。我百般不得其解的是小绒如何在患病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成功地瞒过了自己的父母。把那无时无刻不再思念自己独生女的老两口瞒的风雨不透。
这很简单啊。因为我到了一线,就不让回家了,所以即使在患病以前,我也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们了。得病后,我什么也不说。反正是每天一个电话,我按时聊几句,他们就不会怀疑。在病最重的那些日子里,憋得喘不过气来,我就在预定打电话的时间之前,拼命地吸氧拼命地咳嗽,把痰尽量吐净,储存一点氧气,待气喘得比较均匀了,就马上摘下呼吸机给老爸老妈挂电话,基本保证在两分钟时间内语调流畅,让他们听不出实情。但是,不能多说话,话儿说多了,气就不够了。所以一分钟之后,我赶紧说,爸妈……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忙着呢……拜拜……
我后来问过绒儿的母亲,说您在那么长的时间内,就一点不怀疑?就一点没听出破绽来?
绒儿的妈妈是个下岗女工,说,不怕您笑话我粗心,还真就没听出来。主要是根本想不到她会骗人。也奇怪这孩子为什么电话越来越短,以前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后来却变得跟发电报似的。除了她打给我们电话,给她打电话,从来不接……
绒儿说,我哪能接啊,当时正戴着呼吸机呢!
绒儿出院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上街买衣服。因为得了SARS,治疗主要靠激素,身材苗条的绒儿一下子胖了20斤,以前窈窕时的美丽衣服都穿不成了,只得给自己买了一条没腰身的筒裙。绒儿出院后做的第二件事,是趴在桌上写东西。妈妈走过来,绒儿就用胳膊把自己写的东西掩起来。
妈妈告诉我,绒儿回家的那天晚上,她几乎一夜没睡,隔几分钟就要走到绒儿的房间听听女儿的呼吸声。她要一再地确认女儿还活着,女儿已经真的回来了。最后一次走进女儿的房间,在黎明的曙光里,她看到了绒儿写的东西。那是一张请战书,绒儿说:她的病已经好了,血液里有了抗体,她再也不会感染了,更应该回到第一线去。
听到这些,我真的非常感动。我知道绒儿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只是一个极普通的护士。绒儿说自己从小学习不好,高中没考上。绒儿说从来没有当过班干部,连个学习小组长都没捞上过,纯粹的〃白丁〃一个……可是,绒儿却在危验和困苦这两把铁锤的猛烈击打之下,焕发出可歌可泣的光彩。
这是为什么?是什么滋养了她?引导了她?我想不出来。我把这个问号抛给绒儿,让她给我一个回答。是什么素质让她能从容地走过灾难,用自己稚弱的臂膀帮助他人和死神一搏?
绒儿粲然一笑说,这太简单了,因为我喜欢这个工作啊!做护士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中考的时候,9个志愿,我全都填报的是护士专业。当我终于如愿以偿穿上洁白的护士服,戴上护士的燕帽,捧着和当年南丁格尔用过的烛火一样的红蜡时,我心中无比的幸福。我看过一个资料,说全世界的人当中,能最终从事自己所喜爱的工作的人,不超过3%。我知道自己是这百分之三的幸运者当中的一员,我非常骄傲。我的职业是花园,从中长出了数不清的快乐和干劲。
我看着绒儿,谢谢她给我的这一番精彩回答。一个人在她或他年轻的时候,就如此坚定地选择了自己所热爱的职业,对这个职业倾注了无数的欣喜和勇气,那么,他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创举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以前只知道职业可以糊口,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