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自在人--贾平凹序跋书话集-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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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是出院后作品。写这些文章,家人和朋友一经发现都极力呵斥,以为我这
是不死而催死。其实我很爱我的生命,病不是我写作所致,病中写文章也不
受累,写文章如同打针吃药一样都是为了我能活着的需要。
但我要说明的是,既然这些文章大部写于病床,它散发着药味,或许观
点偏颇,或许用情亢奋,都不同程度地有着久病之人的变态情绪,但绝不是
“无病的呻吟”。
我之所以书名定为《人迹》,一是顺序我以前出版的散文集《月迹》、
《心迹》、《爱的踪迹》,一是该书稿所收之文都是新写的有关人生的内容。
我将这不多的篇章分为四组,第一组是写社会的芸芸众生相,我已不满意我
先前的散文,我试图拓宽题材面,尽量反映出这个时代的社会的现实内容,
使散文有它应有的力度。第二组可以说是纯粹的抒情之作了,虽然字面上没
有人的形象,却是我感情上的一次次经历,那人就是背后的我,就是背后的
同我一样的人。所以我把它收进来,它有我知道的意义。第三组是14 篇关联
的作品,它在《上海文学》最初发表时曾标为短小说,而现在我还是愿意以
散文形式编进来。因为这一两年来,我分不来我写的小东西到底是小说还是
散文?我既可以把第一组中的文章编入小说集去,那就也可以把这一组文章
选进散文集来,妥与不妥,允许批评家指正,而我只想给读者一个全书完整
的意境。第四组仅仅一篇,是我悼念我的父亲。在我住院期间,父亲几次从
数百里外的老家赶来看我,万没想到住院的儿子安全无事,未住院的老子却
倏乎长逝。我的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乡村教师,但他的所作所为在人格上却极
其伟大,他一生受尽了艰辛悲苦,也为有了一个能写书的儿子而光彩过,在
他生前,这个清贫的作家儿子没有使他享到安福,他死后我唯一能做到的是
为他写一篇文章了。这即是我大病后的第一部书,我以此书献给我九泉下的
老父。
1989 年11 月15 日夜
美人琴——《静虚村散叶》后记
何以书名为《静虚村散叶》?因数年前出版了《平凹文论集》后,又有
了一些这类文章,编选成册应是什么续集,可这种名字实在过于庄重,我本
是戏耍成性的人,还是随便着为好。再者,说是“文论”,也自窘得很,我
乏于理论才能,没有那么多的抽象思维,甚至连一些名词也知之不多,这些
文章都是自己的作品出版时编辑根据需要要求写个序跋,或是一些作家在出
版选集时三番几次上门要我写个序,或是一些报刊硬逼着写点随笔性的东
西,便一日一日积攒起来。这些文章都短得可怜,读者就可知我的贫困了。
但能不写就不写,实在不写不行了我却是尽力而为的,多多少少有一些我的
看法和见解,便全当散文来作了。
静虚村原是我客居的一个村庄,后迁居市内,以此又作了书斋名,想这
些零乱的文章犹如秋天的落叶,现用扫帚将其集拢成堆,虽是颜色各异、形
状不一的败叶,但毕竟可以看出那一个盛夏的。
整理完这部书稿,是冬月十九日上午,在凉台吸完三根烟后,我立即决
定要制作起一把琴来。前年曾到陕西西部的仙游寺一游,仙游寺是白居易作
《长恨歌》的地方,声名震远,但现在已彻底荒废了,山曲水曲之处空有一
座尘封的古庙,古庙外斜立了一柱欲倒的石塔,夕阳如血,山风横扫。我在
那里独立了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踏河石寂然而归时,却捡到了一块被洪
水冲浮下来壅在沙中的朽木,奇形怪样,觉得伤感便带回来。这朽木在凉台
放了两年,现忽觉得状如残美人,有头颅,有突起的丰乳,有一握细腰,有
极宽大臀部,而无腿形,但道体中空,臀部为壳,油然生起制琴的奇想。遂
以长钉置上下,以一条粗丝作弦,觉其甚雅,一时劣性兴起,称作“美人琴”,
又称“长恨琴”,提笔在琴的正面题写道:
手操美人琴
目送雁南飞
几多怅惘事
谁知其中味
一曲清音里
盼有神鬼泣
哪天得长风
邀得嫦娥妹
相与羲和兄
共敲玻璃日
后,拨击琴弦,将诗以秦腔曲牌反复吟唱,竟坠入悲境,双目出泪。于
琴背面又题两句古语:
学琴三年
精神寂寞
我不知怎么就制出这把琴了,且有了这种37 岁的人不该有的荒唐举动,
故一并在此记之。
1989 年11 月23 日夜
《贾平凹散文自选集》再版后记
这本选集是1987 年以前的作品,清样打印出来时我去了桂林及西南几个
省份,完成了我最远的一次旅行。1988 年我就病了,在医院里几乎躺过了我
的36 本命年。我写散文,多是心绪不好的时候开笔,病中及病后,也就有了
另一批散文作品。回头看看,以本命年为界,也可以说以大病前后,散文的
境界是不同的。本命年如果是坎,坎于人生是很重要的,大病也是人生的好
事,是难得的哲学。但这本选集我仍珍重。我感动着读者对它的喜欢,肯拿
出不少的钱去买它,又不断地给我来信抱怨书店的订货太少。现在漓江出版
社决定再版,我借此向敬爱的读者朋友致意,也向当年在全国敢于第一回印
这么厚的散文选集和这次为再版而作出许多繁杂工作的漓江出版社的彭匈先
生、朱新平先生致以衷心的感谢。
筹划再版事宜时,恰是台湾著名作家三毛逝世的消息传来,且三毛在临
终前给我写了长长的一信,倾诉了她在人生与艺术中的渴求和寂寞。三毛死
于天才的孤独。凡进入大境界的人都是孤独的。她的自杀于她或许是一种解
脱的最好方式,留给读者和我的却是长长久久的痛惜。出版社意欲借此再版
收进三毛给我的信件及我两篇悼念她的文章,我是同意的。这本书我曾寄给
过三毛,她是在收到的当日就看了一部分,她来信说她继续要看,且要将读
后感以后告诉我,却不料就在一两天后去世了。我愿将此书的再版本再献给
她,寄托我们暂短而终生不能忘却的友谊。
1991 年2 月8 日早
黑暗中的飞蛾——《废都》后记
一晃荡,我在城里已经住罢了20 年,但还未写出过一部关于城的小说。
越是有一种内疚,越是不敢贸然下笔,甚至连商州的小说也懒得作了。依我
在40 岁的觉悟,如果文章是千古的事——文章并不是谁要怎么写就可以怎么
写的——它是一段故事,属天地早有了的,只是有没有夙命可得到。姑且不
以国外的事作例子,中国的《西厢记》、《红楼梦》,读它的时候,哪里会
觉得它是作家的杜撰呢?恍惚如所经历,如在梦境。好的文章,囫囵囵是一
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机巧地在这儿让长一株白桦,那儿又该栽一
棵兰草的。这种觉悟使我陷于了尴尬,我看不起了我以前的作品,也失却了
对世上很多作品的敬畏,虽然清清楚楚这样的文章究竟还是人用笔写出来
的,但为什么天下有了这样的文章而我却不能呢?!检讨起来,往日企羡的
什么词章灿烂,情趣盎然,风格独特,其实正是阻碍着天才的发展。鬼魅狰
狞,上帝无言。奇才是冬雪夏雷,大才是四季转换。我已是40 岁的人,到了
一日不刮脸就面目全非的年纪,不能说头脑不成熟,笔下不流畅,即使一块
石头,石头也要生出一层苔衣的,而舍去了一般人能享受的升官发财、吃喝
嫖赌,那么搔秃了头发,淘虚了身子,仍没美文出来,是我真个没有夙命吗?
我为我深感悲哀。这悲哀又无人与我论说。所以,出门在外,总有人知
道了我是某某后要说许多恭维话,我脸烧如炭。当去书店,一发现那儿有我
的书,就赶忙走开。我愈是这样,别人还以为我在谦逊。我谦逊什么呢?我
实实在在地觉得我是浪了个虚名,而这虚名又使我苦楚难言。
有这种思想,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人来说,我知道是不祥的兆头。事
实也真如此。这些年里,灾难接踵而来,先是我患乙肝不愈,度过了变相牢
狱的一年多医院生活,注射的针眼集中起来,又可以说经受了万箭穿身;吃
过大包小包的中草药,这些草足能喂大一头牛的。再是母亲染病动手术;再
是父亲得癌症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怜的妹妹拖着幼儿又回住在娘家;
再是一场官司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再是为了他人而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受
尽屈辱,直至又陷入到另一种更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
我没有儿子,父亲死后,我曾说过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现在,该走的未
走,不该走的都走了,几十年奋斗营造的一切稀哩哗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
肉体上精神上都有着毒病的我和我的三个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别人叫
着写着用着骂着。
这个时候开始写这本书了。
要在这本书里写这个城了,这个城里却已没有了供我写这本书的一张桌
子。
在1992 年最热的天气里,托朋友安黎的关系,我逃离到了耀县。耀县是
药王孙思邈的故乡,我兴奋的是在药王山上的药王洞里看到一个“坐虎针龙”
的彩塑,彩塑的原意是讲药王当年曾经骑着虎为一条病龙治好了病的。我便
认为我的病要好了,因为我是属龙相。后来我同别一位搞戏剧的老景被安排
到一座水库管理站住,这是很吉祥的一个地方。不要说我是水命,水又历来
与文学有关,且那条沟叫锦阳川就很灿烂辉煌;水库地名又是叫桃曲坡,曲
有文的含义,我写的又多是女人之事,这桃便更好了。在那里,远离村庄,
少鸡没狗,绿树成荫,繁花遍地,十数名管理人员待我们又敬而远之,实在
是难得的清静处。整整一个月里,没有广播可听,没有报纸可看,没有麻将,
没有扑克。每日早晨起来去树林里掏一股黄亮亮的小便了,透着树干看远处
的库面上晨雾蒸腾,直到波光粼粼了一片银的铜的,然后回来洗漱,去伙房
里提开水,敲着碗筷去吃饭。夏天的苍蝇极多,饭一盛在碗里,苍蝇也站在
了碗沿上,后来听说这是一种饭苍蝇,从此也不在乎了。吃过第一顿饭,我
们就各在各的房间里工作,规定了谁也不能打扰谁的,于是一直到下午四点,
除了大小便,再不出门,我写起来喜欢关门关窗,窗帘也要拉得严严实实,
如果是一个地下的洞穴那就更好。烟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每当老景在外边喊
吃饭了,推开门直叫烟雾罩了你了!再吃过了第二顿饭,这一天里是该轻松
轻松了,就趿个拖鞋去库区里游泳。六点钟的太阳还毒着,远近并没有人,
虽然勇敢着脱光了衣服,却只会狗刨式,只能在浅水里手脚乱打,打得腥臭
的淤泥上来。岸上的蒿草丛里嘎嘎地有嘲笑声,原来早有人在那里窥视。他
们说,水库十多年来,每年要淹死三个人的,今年只死过一个,还有两个指
标的。我们就毛骨悚然,忙爬出水来穿了裤头就走。再不敢去耍水,饭后的
时光就拿了长长的竹竿去打崖畔儿上的酸枣。当第一颗酸枣红起来,我们就
把它打下来了,红红的酸枣是我们唯一能吃到的水果。后来很奢侈,竟能贮
存很多,专等待山梁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