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梦相约-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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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他背到卖农药的那家子,几个人帮他喝了些浆水汤一类的东西。有人对我说,二秆子货,救他捞球,死了才好,要不工作组的人就不走,他们不走,眼看到手的烤烟牛都不吃,要想工作组撤出咱们村,就得死人。
没想到真的就死了人。死的不是别人,而是田康。小时候最好的伙伴,后来的连襟挑担。田康的死没有一点征兆,头一天我和二秀还帮他们打烟茬,丈母娘给我们做了一锅洋芋干饭,炒了一盘洋芋片一盘红烧茄子一盆红焖洋芋四季豆,还喝了杆杆酒。我们说到了工作组的事,二秀说能不能给工作组的领导说说,黄豆还没长实,烟叶正在收劲,等上个把月,庄稼收了,缴罚款不迟,况且桑树林里套种点把东西桑树长的还壮实。田康说,恐怕不行,昨儿个他们要我跟一路挨家挨户收钱,我的脸都不知道往哪搁,乡里乡亲几十年,谁一下子能拿出那么多,走到门跟前我都不敢往里走,怕看他们的眼珠子。三伯家是啥情况,要缴200块。从三伯家出来就差没搧自己两个耳光。今儿早上他们又叫我催款,他们不去,叫我去,我咋去?
二秀说,收钱是工作组的主意,他们为啥不去?大秀说,工作组的人在婶娘家打牌。
田康喝老鼠药的前后过程,是大秀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出来的。她说那天我和二秀刚回去,田康就去找工作组了,请他们能不能少罚点款。工作组一共四个人,住在对门的婶娘家,婶娘的几个姑娘都出嫁了,老两口住着四五间房子,上面的干部下来,大多都住在那儿。田康从婶娘家回来就闷着头抽烟。问他咋啦。他说,人家说他咋老帮农民说话,你这个组长咋当的,说我们还套种了一亩烤烟,要是再说情,不服的套种户就叫他承担,套种一亩烤烟罚一千块。大秀安慰他说不会不会,人家缴不上款跟我们有啥牵扯。田康还是一个劲地抽烟,让我哄娃睡觉去。
这是田康咽气后,大秀边哭边跟我们絮叨的。她说自己刚把娃儿哄睡着,田康就喊她,他还在外面屋子,他说我、我、喝、喝药了!当时看见他已经躺在地上,旁边倒着瓶子,我知道那是毒鼠强。妈也起来了,妈就去叫婶娘,我们想工作组的人多,帮把他送下山。婶娘和伯柏都起来了,工作组的一个人伸出头问咋回事,我哭着求他们帮忙,有两个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又进屋了。知道求他们没用,就问他们有没有手电,他们在屋里嘀咕了一阵,一个人把头搭在窗沿上说——没有!妈和婶娘伯伯照看田康和娃儿,我就去喊叫你们。
医生说耽搁的时间太长了,要是及时送来,洗个胃,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帮着我一起背田康下山的那个人大声巴气地说,哪是我们不及时送,工作组几个大男人睡在一个院子连吱都不吱一声。大秀叫醒我又跑上山起码耽搁了半个小时,下山时天在下雨,路又陡又滑。下了山,路虽平点,还得背着走,工作组要是跟个人,找车就方便,能找到车,也不会拖这么长时间,人也不会死。
医生说,是不是你们没叫醒工作组的人?婶娘说他们没醒?他们没醒还互相问白天有没有工作方法不恰当的地方,他们一直站在窗沿往田康屋里望。
大秀从昏迷中苏醒,第一句话就说,还我田康呀!一群不会摇尾巴的狼!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三六九逢集,卫生所就在街上,跟乡政府门对门。我们把田康的尸首摆在卫生所门口的长条椅子上,赶集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漫骂声越来越高。乡政府有人过来了,我们说工作组逼死了村民小组长。没想到不到半个时辰,乡政府两个人就给我们拿了一万块钱现金,还让大秀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字按了手印。那是一张丧葬补助证明。他们让我们赶快把尸体搬走,同时派人到村上叫工作组回乡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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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树上的灵魂
挂在树上的灵魂(3)
工作组的人眼见着我们给田康烧纸焚香穿老衣钉棺材。棺材本来是给丈母娘准备的,丈母娘还没用,女婿倒抢了先。工作组的人没走,他们说人正不怕影子斜,没作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造谣诬陷算不了什么。这样一来,乡上又改变了注意,派人来收回一万块钱的丧葬补助,收回大秀和乡上签过字的那张证明。大秀不干,我们也不干。人死了,派出所就得出面,派出所来人后,工作组才走。大概他们闲丧事晦气,也可能是给派出所的人腾地方,派出所要在这儿办公。整面坡除过婶娘家,再也找不出这么宽敞的住处了。
派出所来了三个人,大秀第一个被叫进去。大秀哭得身子都发软了。没过多久,大秀被婶娘搀了出来。大秀软得没办法接受他们的询问。大秀出来的时候,风水先生才给我们几个主事的说,田康死的时辰太凶,死得也不顺畅,暂时不能入土下葬,得厝起来。我们也想到了这个办法,别人死了,样子大多安详平静,田康的脸扭曲着,鼻子歪向一边,脸色发乌,两只眼睛睁得跟酒盅一样。用酒搽身子时,给他抚过,眼睛闭住了,穿老衣的时候,眼睛又睁开了。婶娘说睁着就睁着吧,他是放心不下娃儿和你妈。被我救的那个光棍也说,他是放心不下工作组,他怕他死了工作组还住在村里。
大贵呼啦一下把他拨到一边。骂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被叫进婶娘家的时候,已经把田康厝起来了,就厝在现在挂着我尸体和灵魂的花梨树下。既然是厝,就无须挖墓坑,用石头沏个台子,把棺材放上去,棺材上搭床竹篾席子,放些柏树枝,待到明年春上再挖坑下葬。派出所的人叫我的时候,我还给旁边的人说,明年再麻烦大家一回。
没想到我却等不到安葬田康的时候。我一进去,他们就问我,到底咋回事?
他们坐在床上,我坐在小凳上。我把头仰得高高的,我问他们要我回答啥问题。他们还是一个劲地问,到底咋回事?他们说田康死的前一天你们两口子给他家干活,田康喝药以后又是你背他上的卫生所,你们在一起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跟田康是连襟挑担,又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不救他谁救他?他们说咋就这么巧,村里这么多人别人没碰上就你碰上了?后来他们拿出一张条子,说有凭有据还想抵赖?
我看到了那张条子。条子只有几句话:田康死以前,二贵夫妇找田康向工作组说情。二贵说的话,跟田康死有很大关系,是重点调查对象。请调查。
落款正是工作组组长。与其说几天来悲伤气愤还理不出个头绪,这张条子却让我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田康的死我二贵得负刑事责任?就像他们要我承认的那样?
我该咋办?他们又在审问,声音越来越凶狠,越来越肯定。我害死了田康,害死了几天前还在一面坡上干活的挑担、姐夫、伙伴?天呀,我咋会害死田康,害死田康我能落下啥好处?
我出来的时候。院里没几个人,帮忙料理田康后事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几个近亲。我哥大贵没走。大贵搀扶着我,问我走路咋偏偏倒?我没说话,没力气说话,也不想说啥。他又说,审问人家都是一会时间,你咋进去了六七个小时?我说他们要我承认田康的死跟工作组无关,跟我有关系,我得负刑事责任。大贵说谁不知道你们是朋友,咋会害死他,他们胡说。
我说他们有条子,条子就是证据。
大贵嘴巴动了动没说啥。这也是我憎恨大贵的原因,如果那个时候他说点啥,不管是啥,只要跟我说说话,让我平静一下,要么找几个平时一块玩牌的伙计,帮我骂一阵娘,泄一泄气,就不会走到这步田地。大贵没有,大贵把我扶到一条凳子上,独自走了。
我是昨天把自己挂到树上的。上树以前,在田康棺木前烧了许多纸,纸烧到一半,雨点大了起来,奇怪的是火苗没有因为下雨而熄灭,反而发出呼呼呼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亮,像田康的笑声,又像干柴燃烧的声音。雨滴打在桑叶上,发出新鲜又嫩绿的唰唰声。这是一种好听的声音,戏台上古筝的声音?结婚时吹唢呐的声音?林海起风的声音。这时,一件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雨与火之间,冒着青烟,一股一股的青烟,一丝一缕的青烟。青烟从棺材底下,从放置棺木的石头缝里绵绵而出,缓缓而散,待到烧完火纸,青烟还在弥漫,从石头缝、棺材缝、树枝间弥漫出的青烟,跟田康抽烟时鼻孔冒出的烟雾一模一样。我就是在这种如烟似雾的景致中把绳子摔上歪脖子花梨树的。
爬到树上,绳子套上脖子,天空忽然放晴。阳光从树枝间散落下来,叶片上尚未消落的雨滴静听阳光的声音。我知道,这种雨叫太阳雨,也叫狐狸的婚礼。太阳雨伴随我走向另外一个世界。
当时我想既然怀疑是我,就死给他们看看,用死证明我的清白,也迫使他们放弃收回田康那一万块丧葬费。如果被人救下,单只上吊的行为就能洗刷罪名。刚好大贵在不远处,大概他想看看田康的棺材上还需不需要树枝,好再砍些放上去。我都听见他的咳嗽声了。我想他已经知道我在受委屈,肯定会注意我。我耍了个心眼,绳子套了个活结,也就是说我在树上能够挂上一阵子而不会丢掉性命。时间只要不是太长,从上面把绳子砍断,脖子就能恢复自由。可大贵没及时发现我,昨天傍晚他才赶来。他来的时候我已经快不行了,但隐约还能听到点声音,鸟叫的声音,田康的声音,大贵的声音。田康说,回去吧,别来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不舒坦。我说管他的,不管啥地方,只要有朋友的地方就舒坦。大贵抱住我的腿使劲摇晃,边摇晃边说,出啥事了?究竟咋啦?二贵,二贵!你咋寻短见了?你死了,让我咋给死去的爸妈交代?天老爷!二贵,你壳膝盖咋是乌的?
大贵用他残疾的手臂;把我身子拽得更紧,疯了一样大喊大叫。一个声音说,就让他吊着,要是放下来,公家人来了谁也说不清。另一个声音说,树上吊个吊死鬼,树下厝个冤死鬼,事情终于闹大了,闹大了好,闹大了他们就不要咱缴钱了,一万块丧葬补助就不用退回乡政府了。大贵哭喊着;边哭边喊叫,求你们帮把尸首卸下来吧。
我哥大贵以为我死了,其实我还在考虑到底是跟朋友田康走还是跟亲人大贵走。这个时候,一个巨大的声音响彻云霄——不卸!到上面找人去,看狗日的把人害的!
亲人大贵没救我,气愤的人们也没搭救我,我哥大贵跟着几个人咧咧趄趄下山去了。我在树上就这么挂了一天一夜。下雨了,刮风了,都感觉到了,后来便跟田康说起话来。说着说着,田康就跟我喝起酒来,这回喝的还是杆杆酒,还划起了拳,他说一声——五魁手哇!我回一句——哥俩好哇!
大贵领着红红绿绿的人再次爬上山头,仰着脖子看我时。他怎么也想不到,我和田康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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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树上的灵魂
巴山在地图的什么地方(1)
多年以后,想起这一幕时我还笑出了声。
那是在万众瞩目的北京人民大会堂。别人都往万人大礼堂走,往巨大的宴会厅走。我则独自走动,毫无目的的闲逛。